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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魂魄脱离肉身飞扬在千山万水之外,我看见妈妈浮肿的脸向着苍茫的原野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回来吧!回来吧!我的幺儿。”我悬在空中,无法着陆。我真害怕这是传说中的魂灵出窍,我还听死去的聋子老爹说过生魂逼死人的故事,赶紧一巴掌打在脸上。我的丈夫在门外低声下气地求公公,“让晓萌出来晒晒太阳吧,这样关着把人会逼疯的。”公公同意让我出来参加田间劳动。
我穿过苞谷地,向河边跑。鞋子掉了,脚心让石子划出长长的口子,嘶嘶冽冽的人声都抛在了身后,微波粼粼的河面金光耀眼,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短暂的时空转移后,我居然躺在了床上。大嫂握着我的手,眼睛红肿,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你跑出去了能干什么?像我们这种被拐卖掉的女人没有人还要的。这个村里的女儿嫁得远远的,儿媳全是买来的。我早就认命了,跑过一两次再不想跑了。”我问她,婆婆是否也是买来的?她点点头。
命运把我流放到这一隅恶壤之上,还要让我的子孙后代饱受折磨,永不翻身么?不!既然我改变不了命运,至少还能控制住我这只血脉。半年后,我的腹部依然扁平,这也是公开的秘密了,我和我的丈夫井水不犯河水,各睡各的。他偶尔下山去打零工,捎回来些别人看过的旧报纸、旧杂志,遇上好天农闲,全村的人都挤到我们院坝里来,听我读故事。他是个好人,我记在心里。
第二年春末,大嫂跑了,撇下两个孩子。大哥憔悴得就像五十好几的老男人,夜里孩子吵着要妈妈,凄凄恻恻地哭。大哥担心孩子无休无止地哭下去,肝都会哭裂,本以为打她们两下就能唬住,哪料像火上浇油,孩子哭得更厉害。我后来常想大嫂真是极端自私的女人,怎么就能抛下亲生骨肉而不顾?大哥一手抱一囡囡站在我们门前,双膝跪地,泪流满面,“二嫂,求你把两个小丫丫当作你自己的亲闺女抚养大。”我让孩子躺到被窝里,对大哥说,“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你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这个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不见大哥。公公说,大哥外出打工去了。夏天过去了又是一秋,也不见大哥的身影,他托人捎回来三百元钱。叶子黄了,落了,新年招唤着四处流浪的人儿返乡,还是没盼来大哥的消息。公公经常一个人站在村口眺望,一把白胡子和一只不离嘴的水烟杆都让我心碎。
这群峰包裹下的石房子啊,难道将是我心灵停泊的港湾?我依然魂牵梦萦我的老妈妈,白天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尽量做得坚强。一到夜里,所有的忧伤都涌到胸口,让我欲哭无泪。菲菲和圆圆睡在我们的大床上,我们在旁边另架了张床。自从山下的梁家湾小学校长委托我带一年级的课后,村里留守的孩子就不必刮风下雨的还走两个小时的泥巴路去上学。我的丈夫跟着村里的人叫我王老师,像个傻不楞登的大小孩。
公公不是那么担忧我会一走了之了,但我察觉得出他试图掩藏起来的复杂而沉重的思绪。每次我背着竹篓去山下的小学领取粉笔和新作业本、铅笔兼带给校长汇报教学情况时,公公的眼里都会流露出慌乱的神色,做起事来也魂不守舍。他会故意牵着两个囡囡的手,送我到半山腰,孩子一声长一声短地喊,“干妈妈早点回来哟……”我走去好远,依稀还能听到她们幼雏唤母般的嘶鸣。
我现在有很多机会逃之夭夭,洒脱地回到生我育我的地方。时间可卸掉我心上的自以为很不道德的记忆。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街,我背着竹篓,漫无目的地来来回回溜达。竹篓里除了笔和书本外还有一包糖块和盐呀、油之类的,我真想搁下竹篓像一滴水从周围人的目光中蒸发掉,但两个囡囡的眼睛似乎就在背后盯着,可怜巴巴的,闪烁着幽蓝的光。
穿过时光的隧道,我幸福而忧郁地遥望到,这具柔弱的身躯在未来的日子里为她们遮风挡雨;我想起大嫂阿桃,一边诅咒她下十八层地狱,一边祈求上苍赐给她浆果。
石村的夜只有狗吠和纺织娘的唧唧啾啾。我对着昏黄一团灯光,向公公提出回家一趟。他坐在黑暗里久久不吱一声。我语气坚定,以死要挟。他终于答应让我的丈夫陪着,说路上有个照应。他的本意其实才不是这样。我听到他发出很响的揩鼻涕的声音,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哽咽道,“既然这样,路上多加小心。”
这次,两个小囡囡没送我到大路口。从那栋惨淡失光的石头房子里传出嚎啕大哭。我和我的丈夫小跑起来,我这样做是良心在作祟,他是为了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