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郁夫十五岁那年爱上了一个人。明知天地不容,还是无法摆脱这畸形的诱惑,他很想搂紧小自己两岁的妹妹王箐,抚摸她早熟的高高隆起的胸脯。
哥哥忧郁自闭,坐在墙角默默盯人的目光不能不使人联想起一头荒野里狩猎的饿狼。他朴素、勤快,还特别孝顺,从小就帮着妈妈做农活,洗衣、做饭样样拿手。常常是一家人都上床了,他才闲下来点起麻油灯作功课。哥哥的书桌永远是一尘不染,不知从哪里收集来很多旧的小说、画报,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哥哥的中山服有棱有角,散发着皂角的香味。
可是王箐怕这个哥哥,出自本能地提防着他。母亲起早贪黑地忙地里的活儿,常常让王箐烧猪草,哥哥得闲便来柴堆挨着王箐坐。有一次,把妹妹向后一拉,压在上面一动不动。王箐威胁说,再欺负她,就告诉妈妈。后来,哥哥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周末才回家一趟。
八十年代初的那场改革里,任秋凭着敏锐的观察力首当其冲下了海,捞了一笔,成了万元户,带着一帮徒弟三天就盖起了座小洋楼,在起地基时看见土壤太湿,担心楼层的承载能力,把房子建得又矮又窄,夏天酷似个蒸笼。楼上三个女儿的卧室靠阳台的那堵墙只砌了一人半高,为的是空气流畅,这便成了日后的隐患。
事情发生在一九八五的夏天。那年夏天出奇的热,那年夏天臭虫和蛇鼠特别猖獗,晚上躲在蚊帐里闷得满身长痱子,还不得不惶恐不安地听天花板上老鼠东窜西跳发出来的乒乒乓乓,间或如雷的啪啪声——母亲说那是家里老人变的菜花蛇,在撵老鼠,不能伤害它。
床下岂不躲着很多面貌狰狞的大鬼小鬼?一入睡,就是相同的梦:没命地跑啊,跑啊,不敢回头,穿越高高的玉米地,逃到小清河畔,纵身跳入水中,顺流而下,像一尾鱼用鳃呼吸。每一次梦魇的终点就是得救的地方——水。陆地是阴界,水是阳界;鬼属阴,人属阳;阴阳两界隔着重门,鬼不能下水,下了水的鬼就不是鬼。王岚如此推断,自己前世是没长腿的鱼无疑。
强烈的日光灯刺得眼发痛,二姐披头散发坐在对面的床上哆嗦尖叫。祖母提着只大公鸡,在屋子里绕着圈转,撒了一地的碎米,好像一个巫婆,“你再不走的话,明天就到你的坟头撒铁砂子。”祖母肯定知道是哪个野鬼缠上了二姐。
哥哥站在床头,呼吸急促,两只手紧紧拽着蚊帐,垂首像在欣赏一件艺术珍品。月光把他的脸照得发白发青,酷似一具还魂僵尸。恐惧使王箐发出本能的尖叫,哥哥像只猴子跃上了墙头。后来,母亲和父亲请来了祖母,两个小妹妹揉着迷糊的眼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第二天早晨悄悄盘问女儿到底看到了什么,王箐说是哥哥。母亲骇然,不由分说,从柴堆里抽出根黄荆条。三姐妹站在哥哥的卧房门口,无言地看着母亲抽打哥哥,不停地问,知不知道为啥要打他。哥哥躺在床上哼也没哼一声,胳膊和腿密密麻麻挂上一条条红鲜鲜的长痕。
一个女子失去贞节不光是辱没祖宗,还会遭到老天爷的惩罚的。李萍认为隔壁大院草草得不治之症——白血病,起因便是被村里的二流子黄阿狗**后,老天不容她,要她死。儿子十八年来是自己的骄傲,面对这样的家丑,她既痛心又惊慌失措,打!狠狠地打!断了他的邪念。俗话说:黄荆条下出孝子。现在,她希望黄荆条挽救她的这个骄傲。她再次回忆起三妹跪在床头,卑贱地乞求她的原谅。九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这可是老人们常说的因果报应?
愤怒的母亲、受了惊吓的妹妹、沉默冷峻的父亲……既然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远走高飞才是上上之策。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念念不忘读书?况且读书真是活受罪,借住在父亲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工厂宿舍里,夜里一过10点就断电。35度以上的高温,憋在蚊帐里,不到两三点钟睡不着觉。每个星期五块钱生活费,能吃什么?豆瓣酱拌饭,那滋味,想想就作呕。
第二天午后,郁夫佯装到松林坡砍柴,丢下背篓,踏上了一条未知之路。
村里有人看见儿子在松林坡逗留了小会儿,林子里的背篓确是公公编的。走了,悄无生息地消失了!两手空空,身无分钱。李萍把三个女儿托付给芳姨,怀揣二十元钱,进了城。毒辣的太阳烤得街面发烟,没走上二十分钟,鞋上、衣服上、脸上、头发上就粘满了厚厚一尘黄沙。灰头土脸的公共汽车,载着肥猪、蔬菜的货车嘟嘟嗒嗒没个消停。儿子!你要到哪里去?你能到哪里去?
“大伯,看没看见一个穿短袖白衬衣的仔娃?比我高出一个头,干瘦干瘦的,国字脸,左边眉心有道疤痕。”
“没看见,这个天来吃稀饭馒头的人少,来过什么人,我心里有数,这人没来过这里。”
李萍站在桥头粥铺,左右张望。除了车还是车。问了多少个路人,多少家商铺记不清楚了,如果此时在S城的某一个地方碰着儿子,她肯定会抱着他的头痛哭一场,对他说,“兔崽子,我们回家吧。”这个希望其实很渺茫,儿子此时就像一只蚂蚁,湮没在茫茫江涛之中。
夜里醒来,她发现自己快死了。唇干裂起了很多燎泡,不想喝水,更不能进食。旅馆外,暴雨一泼一泼地从天而泻。明天无论如何要回去了。三天仿若三世,还要活下去——为了三个女儿。她简直不相信还有力气走回来。
王箐给母亲一个草垫子,母亲就势坐下,头靠着屋檐下的柱子,两眼空洞。
“妈妈,哥哥回来了。”
“什么?”
“他说进城找他的初中语文老师赵明熹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