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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父亲瞪圆了双眼逼过来,她认为那高高扬起的巴掌一霹便足以夺去她的小命——父亲要“杀”她,那是因为她损了阴蟄。她抗衡着白日的卑贱和夜里的恐惧,等待命运的恩宠,或者说在等待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大的馅儿饼,让她心有定所。离开石源后,王岚最想见到的人是母亲,而就在那次川渝长途汽车上,她认识了刘简瓯。简瓯手执花纸扇,紧挨着王岚而坐。由于道路不平,车颠簸了一下,脚下的袋子倾倒在他脚背。他伺机问王岚要去哪里。半小时候后,车过小山坡,坡上满是绵羊,他中断了絮聊,不厌其烦地教她发长音,“sheep–sheep……看见了,坡上都是sheep。”他留给她一张名片,上有他东莞分公司和美国总公司的电话号码。王岚小心翼翼放进皮包夹层里。
到深圳后,她的刘郎开辆破破烂烂的小货车来会她,试探她是否“以车取人”。人似乎不是印象中的人,声音也不是那样富有磁性。他和她不到两个小时就上了床。那时叮当、叮华就在客厅看电视。
她并不需要男人的身体,但不贡献出来岂能拴住他的心?
他走了。一别竟是杳无音讯。偶然之中,王岚发现叮华电话薄中夹着简瓯的号码,还是自己写的,一气之下搬出了合租公寓。
分分合合,这个男人终究不是她的。
她心力交瘁拨通Cliff的电话,“好想见到你!”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她活在一种惶然不宁的状态之中。她要证实自己的存在,读书成了心灵的唯一寄托,一个个单词就是挑衅眼前实实在在的敌人,她要去消灭它们,利用它们,最终变成可用资本。她反反复复奔波于人才市场,却被人才的洪流击溃。在这里,大多数女子同她一样期望得到企业主的青睐,互相排斥而又惺惺相惜。钱都变成了人才市场的入场券,舍不得买瓶水喝,即使是两元钱也可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呢。
姐姐在电话另一头提心吊胆问,“听起来有气无力,是不是生病了?还在那家公司上班吧?”
“没事,天热而已。我们要去出差了,两三个月,不能给家里打电话。”
她稀里糊涂回到公寓,躺在沙发上假寐,听见窸窣开门声,拉开铁门,吼道,“大白天的,谁这么大胆?”
墙角站着个小女孩,蓬头垢面,被这一声吼,吓得直哆嗦,指着铁门说,“你的……你的钥匙还挂在门上。”
这次意外后没两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幸好是在内反锁了,外面的人取不走钥匙也开不了门。像这样丢三落四,灵魂已不受躯体指使,躯体也不向灵魂妥协。一天想起了吃一顿,忘了也不觉得饿。大有飘飘欲仙超脱凡尘之举。
三个星期后,Cliff编排出一个去大陆的理由,让他的妻照顾好三个孩子。他还特意送给王岚一台黑白打印机,印着“96-台湾产”。
王岚从浴室出来,躺倒Cliff旁边。他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王岚一颗一颗解开他的纽扣,暗示他压在自己身上。尔后,她开始尖叫,乱颤。屋子里没有收录机,她便顺手拿起电视遥控,调到最高音量,让震耳欲聋的电子声音湮没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竭斯底里的叫喊,癫狂如小豹子,掠去了Cliff所有的顾虑和矜持。
完事后,王岚立即披上浴巾去冲洗。Cliff说,“你好生奇怪,这会儿彼此都看过了,又包裹得严严实实。”
王岚拎起另一条白色毛巾,把头围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斜靠在落地玻璃门上,“来!给我拍张快照。”
他们比赛着谁先求饶。Cliff就在这种恍惚中不断确认眼前的女子是真是假,他发现自己爱上的是一头受伤的小豹子后,怎能即刻离去?便以早年的亲身经历勉励王岚。王岚宣泄够了,枕着他的手臂酣然入梦。窄小的单人床刚好容下两人的身体,他不能翻身,不能移动,看着她长长的睫毛随呼吸颤动,鼻尖一张一歙,热气呼在他胸前,痒痒的。他搂紧她,好像搂着一个婴儿。
就这样,他一次一次来大陆,一次一次跌入王岚的温柔之乡。他的紧张演变成每日定点电话,每日必不可少的一封情书。他毫不吝啬地满足她与这座城市保持同等的生活格调。情到浓时,方恨短。
一次,王岚依依不舍拽着他的手,不让他过海关。她动情地说,“我为你生个女儿!”
他还是回去了。她刚挨家就接到他在桃园机场打来的电话,对方低沉地唤了声“宝贝”,又一声“保重”,再一声叹息,沉默良久才挂断电话。
他常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趁妻和孩子熟睡之后打电话和她说些傻话,逗她开心。偶尔,她会整夜、整夜观看台湾本土电视。她在想象中走进他的世界;他带着她的思绪急掣于台南高速公路。
两年眨眼之间便过去了。她谈到做他的二奶,并蓄谋为他生一个女儿。这是个微寒的秋夜,像大多数情侣一样,他们以地为席以天为幕坐在园林荔枝树下,男的似乎心事重重,女的也唉声叹气。
人生之痛莫过于远离故土,远离亲人和爱人。这种远离无论是有意或无意的,在将来的岁月里回想起来都是一块隐伤。Cliff亲自为王岚准备好一切去欧洲大陆留学的手续和资金,两人有一个约定,三年后王岚回国,那时在外资企业不愁找不到事做。三年,可能发生张爱玲笔下的倾城之恋,也可能静如死水波澜不兴。
她目送他溶入人海。他的瘦而单薄的肩,他的微微卷曲的头发露在尖领外,不曾回首,不曾落泪,就几分钟时间,已找不到他的背影。深深的宿命感冒出来作怪——再见了,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