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饥饿时代13
茹茜坐在院子里纳鞋垫,眼皮不停地跳,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她不时抬头向院门口瞅,太阳早到了西天,偶尔一两个农人挑粪扛锄经过,实在没什么异样。她搁下针线,慢慢踱步到院门口,夕阳的余晖柔和地笼罩着田野,不远处一排排榆树拉下长长的影子,她看着莫名的惆怅。回去收拾好针线篮子,取出竹枝扫帚拂廊檐下的落叶和黄土。
“娘……”
茹茜揉揉眼睛。这是怎么的?兰丫头在喊我?疑神疑鬼,哪会是她的声音?
“娘……”
一张小脸凑近她的鼻梁。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赶紧从女儿背上接过孩子。
“这是秋儿吧?爸爸怎么没一起来呀?”
“快叫外婆!”兰儿用眼示意儿子。
仁秋怯怯地叫道:“外婆……”
“秋儿好乖!肚肚肯定早饿了,一路下来够累人的。外婆去烧洗脸水,煮挂面。”茹茜揉搓着仁秋的小手,“你要不要来?”仁秋看着母亲,兰儿点点头,“我们也去帮外婆。”
土灶破了一角,地上堆放着许多干燥的松针、竹叶和竹壳。茹茜麻利地舀几瓢水进锅,蹲下用嘴吹刚点燃的薪火,一股青烟冒出来熏得她眼泪直流。兰儿见母亲白皙的手背上有几条划痕,指甲里还夹着黑黝黝的泥巴,心酸得像吃了枚青橘子。想不到娘临老了还得经历这番变故。
三人草草吃过晚饭,关上院门,天便黑透了。茹茜让孩子依偎怀里,她轻轻摇晃菖蒲扇,问他钟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仁秋认认真真答道:“要说吃的,麻婆饼,我最喜欢了。玩呢?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爸爸带我去公园,我觉得那猴子挺逗。”
“爸爸咋个不来呢?”
“他现在来不了,以后会来接我们的。”孩子紧盯着母亲的眼睛询问:“是不是?母,你这样告诉我的嘛。”
兰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算是回答儿子。
“娘,明日我去河口小学问他们要不要老师。而今通货膨胀得越发厉害,一盒安全牌火柴要20块,一市斗大米就要一千多,我们三口一个月至少也要5万多开销吧,我们家那点地能有多少租金?”
茹茜说,那小学就一个老校长和一个数学老师、一个音乐老师,带着100多号学生。去碰碰运气也行,免得枉费了一肚子墨水。
学校是个小四和院,中央两座水泥砌的乒乓球台,四角种着几株松柏,树下是花圃,长些易生的粉子头花、鸡冠花和蔷薇。那老校长和其他两位老师一人一间房,即是办公室又做了寝室。第二日,兰儿见到老校长,一谈便妥。
仁秋是外婆的一条甩不掉的尾巴,一刻见不着外婆便哇哇尖叫。祖孙俩形影不离。
黄昏差不多该是放学时候,仁秋狡狯地缠住外婆,“外婆,我们去松林坡割斯茅草,长那么高了,晒干很好烧的。”外婆拧住他的脸蛋,笑呵呵道:“就你鬼精灵,外婆不知道?想妈妈了吧?”
站在松林坡顶,远远地可望到镇上,茹茜眼睛不好,模模糊糊就一条小路,一块块梯田依水而居。仁秋目不转睛望着前方。母亲行出小镇,他高声通报,“外婆,母出来了……外婆,母走到大田坎了……外婆,她到山脚了……我去接她啰!”旋风一般跑到坡下,“母,我帮你提包包。”抢过母亲肩上的布包横挎胸前。
“小萝卜头,乖不乖啊?”兰儿顺势抱起他。儿子的脸黑里发红,嘴角还沾着黄泥,她摸出手绢轻轻擦了擦。这小子比从前开朗多了,手臂、大腿上全是硬硬的肌肉,可能和漫山遍野乱跑有关。他的眼睛和额头越来越像开俊,不说话时,神色冷峻,像个饱受沧桑的小老头。——她最不喜这点。
母亲出来做点力所能及的粗活,全当是疏通筋骨吧。但日日必自己去担水,家门前的菜园,说什么也不准母亲操劳。她学那农人锄地,种菜,种瓜。其实,大半活儿都是柱子悄悄做了。柱子不过大兰儿几岁,看着憨憨的,不太爱说话,奶妈总骂他愣木头,眼下还没讨老婆,媒人倒是来介绍了几个,他不是嫌姑娘鼻梁歪,就是嫌姑娘有狐臭。
柱子和奶妈还改不了口,私下仍叫兰儿小姐、茹茜太太。兰儿做他们的工作,让人听见会留下话柄,而今大家都一视同仁,可不能再这样叫下去。后来,柱子壮着胆儿唤她“兰儿妹妹”。他很想弄个明白,为何兰儿要拖着个孩子过寡妇日子,那军人丈夫呢?有时真替她难过。
兰儿又向老校长借了些书。自己在灯下备课,母亲便趋在借来的书上眯缝着眼,津津有味地读给秋儿听,原来都是些孩子的课外读物。老了,哄孩子开心是生活的全部。母亲的面容安祥澄淀,一生如一日保持着那份光彩。秋儿不时提醒外婆,大灰狼来了,要关好门,别开。外婆依然念下去,秋儿双手交织放在胸前,焦头烂额。等到外婆念到大灰狼吞下老奶奶,他“唬”地站起来,生气道:“你这样不听话,我都说了不要开门的。看,不是被狼吃了?”外婆不得不解释这是故事,不是真的。孩子听不懂真真假假,别过头撅着嘴生闷气。这时,有人打门,兰儿放下毛笔,另点上盏煤油灯。原来是柱子,扛了好大一捆甘蔗,进来放在屋檐下,高声说:“秋儿婆婆,给孩子啃甘蔗,我才砍下来的。”茹茜隔着窗纸,连忙应道:“柱子,进来坐坐!”兰儿也拽着柱子的棉袄袖口,要留他唠嗑家常。柱子很不自然地甩掉她的手,嘀咕道:“不了啊,我娘还等我回去给她刮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