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仁秋对世间最初最深的记忆是拥挤的街面站满了学生,挥舞着小旗子,向他们乱嚷嚷。他和父亲坐在车的后排,父亲牢牢搂着他,用手蒙住他的眼睛不容他多看。从那窄窄的指缝里,他读到了全城的怒火。警卫保护着他们进入宅子,人群涌来,枪声冲向天空,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突然又是山洪爆发似的狂呼。
开俊好几夜无法入寐,焦躁不安。城里的重要人物已经逃亡了,留下一个政府空架子。他欲携家眷一走了之,但老父老母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父亲简直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态度。他把兰儿、婉露叫到书房,一手拉着一人,声泪俱下,“我走后,这个家就拜托你们二位了,对我父母一定要像先前那样孝顺,无论我走多远,都会想方设法回来,到那个时侯,我们再继天伦之乐……”
“我们死也死在一起,你走后,这个家谁来支撑?”兰儿哽咽道。
“不是我无情,实在是想留一条狗命回来与你们团聚啊!他们不会把普通百姓怎样的,只要我走了,你们就不会跟着受牵连。”
婉露坚定而沉着地说:“俊,这个家只要我在,就不会倒。你走吧,多带些钱在身上,我去房间拿我的首饰盒,你带着以防万一。”
开俊泪眼朦胧,“我真后悔过去没好好待你,今日要走了,才觉出你的好。兰儿年纪尚小,还望你多担待她母子。”
婉露利索地准备好包裹和干粮,催促丈夫快去河边,连夜走水路离开钟县。兰儿揪心裂肺,要抱着小儿同往,被下人拦住。开俊换上件平常百姓穿的旧长衫,看上去像一个教书先生。他来到父母房间,跪在地上拜了三拜,泣不成声。父亲的白胡子一颤一颤,开俊匍匐着转过背,爬起来,冲出门外。
兰儿在院子里哭喊着:“让我去,开俊,让我们一起走。你不能抛下我和孩子啊!开俊,你听到了吗?带上我们,带上我们……”
夜深得如一口无底的洞,头上几颗星仔,路上是成堆成堆的小传单和褐黄的梧桐叶,风一吹便扬起来打在眼睑上。偶尔一两声狗吠传来,左右望望,没有人,也没有狗,开俊害怕地小跑起来。似乎后面跟着无数的厉鬼,脚步声跫然响起,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跑着,流着汗,流着泪……
船家本已划出去好远,听迷雾里传来,“等等我,等等我!”他调转船头,开俊使劲一跳上了甲板。舱里的人小心戒备地望着他,他坐了下来,舱里几乎都是像他那样穿戴的人。其实,几个人还认得他,彼此低着头,不认识似的。
船离开钟县,顺流而下。
兰儿想不明白开俊为何弃她而去。饭不粘,水不喝。隔几日,一群戴红五星帽的年轻人冲进宅子,在大大小小的家具上贴上封条,押着袁父而去。袁母口唤“老头子……”倒地,嘴角涎着口水不能动弹,当夜同袁父一起上了黄泉大道。家里下人早已逃尽,就剩下两孤母和四个孩子。婉露偷偷托乡下远房亲戚拉了两老,埋于荒山。又是几日,戴红五星的年轻人抬走值钱的家什,袁宅只剩下几张床和锅碗瓢盆。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对她俩说,从此要自食其力,去航运司学铲沙。婉露当夜就对兰儿下通牒,“你同我们无甚瓜葛了,明日,锅里不再煮你的饭,你要回老家,要去望江楼或者什么地方随你的便!”
宅子里满地的灰,满地的落叶,满地破烂的书页。袁父的“藏经阁”门窗大开,被风汤汤当当摇来晃去。里面的空架子横七竖八歪挂在墙上,兰儿千万次梦寐的书籍不知飘零到了哪户人家。仁秋站在废纸上望母亲,寒洌的风打在他的脸上,红仆仆,干涩得要裂开,母亲苍白的面颊,失神的眼,让他小小的心灵感知到家破人亡的滋味,他不哭泣亦没吵着要爸爸,要祖祖,拽紧母亲的衣角,鼻下流出清涕。兰儿从地上拾纸,齐齐地摞在一起,抱在怀里。仁秋问:“母,你要它们做什么?”兰儿掏出手巾擦擦他的鼻子,“这是以后给你父亲的,我们要走了。”
“去哪里?远不远?”
“你去了就知道了,离我们现在的家有些距离。可在母的心里,它很近,近在咫尺。那里有母的娘亲,有母的祖祖,那里就将是你的家,可你不能忘掉现在的家的模样。你要记住我们曾经住在这个院子里,你的父亲年年打下芭蕉树上的果实给你们四兄弟,你出生在那间房里,你要记住,你的祖父、祖母是深切疼爱你的,他们都是一代豪门,你身上流着高贵的血液,哪一天有人问起你的身世,你要万分自豪地告诉他们,你是豪门后裔。哪一天母不在了,你要凭着记忆寻找到你的父亲……”
仁秋听不懂,眨巴眼睛。
兰儿说到后来,就像是在梦呓,散乱,凄迷。
她把这摞纸和衣物包裹起来,拉着孩子的手,跨出门槛,轻轻关上门,恩恩怨怨、卿卿我我都随着那轻轻的吱咯声,走向了来世的路。爱人是一张剪影悬挂在人生十字路口,隐约可见,摸不着,忘不掉。孩子长着他的眼,他的眉,感谢上天,馈赠了这件活生生的记忆。她把小儿背在背上,仁秋要自己走。兰儿说:“你的脚太小,走不快,我们到太姑婆家去,太姑婆会给秋儿好吃的,好玩的。”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敲锣打鼓,欢歌载舞。兰儿低头赶路像过街的老鼠,惶恐不安。仁秋贴在她的背上,听到母亲呼呼的喘气声。他手摸摸母亲的脸,又热又湿,“母,我不要你累,我下来走。”兰儿拍拍他的屁股,“乖孩子,没事,过了桥就到太姑婆的家,快了。”
一个迎面而来的乡下农妇看兰儿赶得急,一脸的汗,憨厚地招呼道:“大妹子出城回娘家么?悠着点,天还早哦,城里这么热闹……”又问孩子喜不喜欢吃西红柿,没待孩子回答,就从篮子里抱出几个红油油的果子,塞到他怀里,兰儿欲致谢,那妇人已风似的走出了一大截。兰儿背着儿子到了桥尾,拐弯下坡。
“有人吗?”
“你找谁?”一个穿蓝中山装的青年男子走出来开门。
“请问李老太太在不在?”
“你是她什么人?我们来时,这里的人早跑光了。现在划分为报馆,你没见门上的招牌?兰儿侧过头,那墙上几个“钟县日报”的大字雕刻在一块横木上,涂了红红的油漆。
兰儿心一沉,转过身就走,走到河边,实在走不动了,放下仁秋。仁秋说:“母,我去洗果果。”仁秋把西红柿洗干净,递到母亲嘴边,“母,你先吃一口。”
兰儿见他烂漫地闪着齿笑,轻轻咬了一小口,别过身,眼里滚出泪来。
两个妇人端着木盆下河坝洗衣服。惊讶道:“这不是聂小姐么?你怎在这里?”
“找我姑婆,你们知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两妇人笑笑,“你别担心,她跟了祥嫂夫妇去乡下,那对夫妇我们看着都是老实本份的人,李老太太也算祥嫂的大半个干妈。”
兰儿一颗担忧的心才落地,但仍然眉头紧锁。一个妇人说:“你先生跑了?全钟县都传遍了,那么大个宅子而今冷清了。”另一妇人讪笑道:“聂小姐别在意,她是个空心罗卜,说话向来没遮拦。”
渡船靠了码头,老艄公吆喝道:“有没有乘船的,快点啰!仔娃儿,是不是要过河?来,爷爷抱。”他径直下来,拉着孩子的手,兰儿不好意思说:“我身上怕没零钱给,我们等会儿绕桥进城。”艄公哈哈笑说:“幺妹子,我还是认识你的,甭管那么多,今日就算了,以后有了再给。”兰儿便随他上了船。仁秋看船头的鸬鹚可爱,蹦蹦跳跳跑去,那艄公附身告诉他鸬鹚爱吃什么,怎样让它们为主人捉鱼。兰儿听一老一少谈得欢,老人还是四年前旧模样,旧世界、新世界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天地。她羡慕不已,心里舒畅了许多。
兰儿想到了苑梅,她毕业后做了小学教员,在离开钟县之前一定要见上她一面。此时,街面人群散尽,到处是红红绿绿的纸屑。临街一家烧饼店还开着,她和仁秋早就饥肠辘辘,踱进去要了两碗粥,两个烧饼,慢慢撕碎沾着粥吃。店家见她吃得斯文,纤细的手腕上一个银手镯灼灼闪光,寒暄道:“看你不像是穷人家出身的,现在戴手镯的人少见。”兰儿忙摘下放进包裹里。店家掀开帘子进厨房为后来的客人拿碗拿碟,出来见两母子早走到了街心,一个是弱不经风,一个是脚步踉跄,叹道:“算什么?世事如同局一棋……”前方的客人啧啧赞道:“看不出来,你一个卖烧饼的还说出这么文邹邹的话。”那店家呵呵笑说:“你以为我生来就是卖烧饼的?”
兰儿母子行了不到20分钟,就到了玉龙山脚。开门的正是苑梅,短发,灰装,英姿飒爽。苑梅抱下孩子,逗他叫姑姑,孩子脆生生叫了一声。
苑梅抚摸着孩子的额发,问兰儿有什么打算。
“回桃花湾。”
“你真不等他了?当初爱得死去活来的。”
“姐姐,那婉露母子对我早恨之入骨,趁着世道变化,她要轰我走,我没有撑腰的人,还不如回到生我养我的山沟沟。如果,有一天开俊回来了,你就让他到桃花湾来找我们母子。”
“政府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可不容那刁妇任性妄为!回去也好,你娘说不定怎样的牵挂你。”
此夜,两姐妹回忆起从前往事恍若隔世,直谈到五更天。兰儿伏案疾书一封交给苑梅:
俊:
你走后,我的眼前是黑暗一片,不知道等待我们母子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我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安好。泪早就流尽,还余下心里的血,我珍藏着去保护爱儿。我们曾经说过“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你的逃亡带走我生之乐趣。望着秋儿,我才残存活下去的勇气。我回去了,在桃花湾忠贞不渝地等你。只求上苍保佑你平安,那么走多少路,绕多少弯,吃多少苦,我都心甘情愿。
你的兰儿
民国三十六年X月X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