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冷饮店换了一堆硬币,到马路对面等车。我运气不错,还没站稳公交车就开过来了。我坐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今天发生的事逐一在脑海飘过,我甚至回想起了早餐吃的小笼包和豆浆,但这些细节并未在把握这一整天的情况上有提供助力,换句话说,我他妈实在理不出个头绪。不管怎么样,我要去找辛红梅,就这样直接去找她,在见到她之前,我不想让她知道任何事。我不能打个电话了事,必须面对面跟她说。然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下车后我在黄金广场溜达半圈,在湖边的长椅坐下。几个穿白裙子的小妞像鬼魂似的在湖边跑来跑去,其中一个不停地绕着圈子打电话。我浑身黏糊糊的,脸颊满是汗液蒸发后的盐晶,摸起来像沙子。我该去九方找辛红梅了。
九方商场一楼展台在搞什么推销,我进去时主持人正往人堆里扔洗发水。有时候,我认为这个世界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永远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人免费在你头上扔一瓶潘婷洗发水。我站在后头看了一会儿,正想跟着进去抢,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脑袋一阵一阵的痛,那种痛感像是从大脑内部的一个核心向外喷涌,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这时后面又有人撞我一下,我尽力支撑才没倒下。我后退避开人群,直接坐在台阶上。我头疼了一会儿就停了,站起来走向扶梯。我站上扶梯,扶梯往上升,刚升到一半,我不知脑袋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反方向往下跑。这一幕有点滑稽,扶梯向上我却往下,结果我像个搞笑演员似的定在那里。我突然紧张起来,心脏砰砰直跳。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在偷偷笑我,我确实看到了,不过我他妈一点也不在乎。几秒钟之后,我突然又不紧张了,我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转了个身,搭着扶梯来到二楼东侧。辛红梅上班的化妆品店在南侧,走过去得要两分钟,相邻两侧一家是高档钟表首饰店,一家是咖啡厅。店里三个服务员一个店长,出店长外都穿一样的工作服,卖的东西价格都挺吓人。我走了不到五十米,突然很想抽烟。我拐到洗手间抽了根烟,顺带释放了一下膀胱压力,捧水洗了把脸。洗脸时把额头的头发弄湿了,我头发本来就自来卷,弄湿之后看起来更加凌乱落魄。我真不想看自己这张落魄的脸。
出来后我没有直接去找辛红梅。我在等头发变干,起码不要让人看出来刚从洗手间弄湿出来的。我走到走廊边,扶着栏杆看一楼站台的推销,看了几分钟,我终于搞清楚他们是推销洗衣液的。主持人又要扔洗发水了。这让我有点搞不懂,你推销的洗衣液,为什么却不停地往下扔洗发水呢?要我说,最好的推销方法就是不断地往下面扔钱,一百块一张的,一次扔他妈十张,每隔十分钟扔一次,保证比什么都管用,那个马脸主持人大可以闭上他的大嘴巴,只需拿个大喇叭在上面广播这么一句“某某洗衣液,马上要扔钱啦,大家快来抢啊!”换了我,我就用这个方案,完美!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开心。有时候我很会让自己开心,有时我走在路上突然想起一个有趣的故事,然后就乐得不行,其他人都以为我疯了,其实我就是想到一件趣事。
我很快就要见到辛红梅啦。我又变得很紧张,我倒是想不紧张,我越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结果却越紧张。我头发已经干,干了之后像天使的翅膀似的往两边翘。我离开栏杆,又去了一趟洗手间,这次就是为了照照镜子。我照镜子照得这么勤快并不是因为我很自恋,我只是想在镜子里找一个还看得过去的印象,一旦找到就离开,带着这种挺自信的感觉,去见辛红梅。我承认我有点信心不足,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信心十足的人,除非他是个疯子。
我看起来也像个疯子。我头发很乱,眼睛通红,衣服一股汗臭味。在盥洗台前搔首弄姿的两分钟里,我渐渐建立起一种饥饿、疯狂、连续暴晒的自我印象。信心一丁点没找到,失望倒是装满了一大桶。我打开水龙头不停地洗手。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咬牙,从卫生间出来直奔辛红梅。我三十米开外就看到了她。她站在门口,穿着那件酒红色衬衫,扎着紫色小领带,笑着跟两个学生打扮的姑娘说再见。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诚恳的笑,当然这笑带有职业性质,但她和其他姑娘敷衍了事的笑容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来描述这一点,她的笑容真的非常迷人。这时一对老男少女走进她们店里,辛红梅对他们说“欢迎光临”。她说“欢迎光临”也比其他人动听一千倍,其他服务员是那种“我对你说‘欢迎光临’是因为我恰好干这个工作你不要以为我说了这话就是真的欢迎你喜欢你其实你可能还不如我”的语气,辛红梅说“欢迎光临”是真在欢迎你,就算你穿的不是名牌,看起来不怎么有钱。并不是她没有贫富等级概念,而是她深受贫穷的痛苦,早就通过自身努力克服了这种狭隘概念的束缚,不再以此作界线区别待人。我本来不想用这种文绉绉的话来解释,但她真是这样一个姑娘。这可能跟她看了很多书有关,她很会用书上学到的理论来坚固自己的生活方式。她一直有看书的习惯,她也劝我多看书,我确实听她的,不过我们看书品味实在大相径庭。她看一些伟人传记、时尚杂志、《人性的弱点》之类的,偶尔看看当代小说,但在我看来那些全是垃圾。我喜欢的是昂利柏格森、杰克凯鲁亚克和寒山子。如果你读了九年书,却连寒山子是谁都不知道,我他妈连一句话都懒得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