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峰自认是一个善良的人,从小到大连鸡都不敢杀,可眼下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没了,心中那一丝内疚始终挥之不去,思忖着散了朝后偷偷给那死去的张大人烧点纸钱,省得晚上来找自己索命。
张海洋之死可以算是一个意外,由于杨峰占着大义,还将太后也拉到同一辆战车之上,以至于太后和上官伦都不好明目张胆的反驳于他,所以才眼睁睁地看着张海洋被拉出去庭杖。可大楚开国以来,上朝时被庭杖的事情鲜有发生,更不用说庭杖致死了。所以这就给太后等人传递了一个只是受些皮肉之苦的错误信号,等到人已被活活打死才悔之晚矣。
张海洋的死,令太后一系的官员们心都凉了一截,虽然不至于离心离德,但那貌似牢不可破的利益关系却因此产生了一道小小的裂缝。而那些侍卫的直系上司,身为九卿之一的卫尉商子风心中也忐忑不已。他本中立派,从来不参与到帝党与后党之间的争斗中去,想以此保持一个超然的身份。可张海洋之死历历在目,有心人必定认为是他指使,自己不是帝党也是帝党,既然左右是被人给误会,不如直接投靠帝党得了。
杨峰当着众大臣的面佯哭了一场,说了些悼亡的话,再将张海洋贬官为民的决定收回,准许他以原有的待遇厚葬。作为一个皇帝,一定要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太过残酷了会被人说成是暴君,这不利于自己的可持续发展,况且他现在急需笼络人心,这一番哪怕是惺惺作态也是必要的。
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朝议继续。
丞相府长史再奏报了近日水灾之事,提议朝廷拨款赈灾,杨峰本无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也便不再得了便宜还卖乖,将这一番事宜交给太后处置。而何太后先前当着众人的面说从此不理朝政只不过是以退为进的举措,接着她便会安排群臣附议挽留。可没想到杨峰突然哪根弦不正常,将那个抛砖引玉的棋子给拔了,弄得她差点下不来台。好在杨峰是个知进退的人,虽然拔了太后的棋,但依旧挽留其垂帘听政,所以双方才不至于撕破脸皮。虽然即使杨峰不挽留,何太后也有办法掌控朝局,但眼下既然有台阶可下,她也不妨优雅从容地从上面走下来。
朝议国事,各抒己见,大臣们无论是从自身利益出发亦或者为了打压异己总免不了你争我夺,所以这个天下最大的利益场便成世间勾心斗角最厉害的战场,而作为整个帝国最高统治者,平衡各方利益以达到自己利益最大化最是考验统治者的智慧。但这种事情有人热衷,也有人讨厌,最起码对于梦想当昏君的杨峰来说这便是最大的煎熬。
杨峰虽然对朝议有些心不在焉,可目光却一直睨向左首最前面那个看起来非常儒雅,甚至带着几分仙风道骨的老头。这个人是大楚百官之首,左丞相屈弘哲。大楚本设有左右丞相二职,但前任右相因年高隐退后此职位就一直空置,其下职能便交由御史大夫上官伦行使。御史大夫本为副相,如今右相空缺,这上官伦自然成了补缺人选中最炙手可热的一位,虽还没正式就职,却早已名副其实了。
屈弘哲已经年过花甲,是三朝老臣,且做过两朝丞相。可能是因为年事已高的缘故,屈丞相近来很少建言,只默默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当下更是闭目养神,做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聋子,远远望去,其一身卖相超然脱俗,仿佛兜率宫中打坐炼丹的太上老君。他虽然表现得如此恬淡,可作为一个混迹官场多年且位极人臣的老油条,任谁都不可能将其当做尸位素餐混吃等死的老朽。
无论是为了保住自己小命,亦或者成为那挥霍祖宗基业的昏君,杨峰现在要做的首要事情便是让自己屁*股下这把椅子坐稳。他隐隐感觉到了何太后对自己的不善,这种危机感令他不得不考虑拉拢一切可拉拢的力量来保护自己,令其成为自己弱小身躯外厚厚的保护壳。
他不知道朝中究竟哪些大臣唯太后马首是瞻,哪些还能看上自己这个失势的皇帝,所以今天这一番所作所为也是为了试探。以身作饵,让满朝文武看到皇帝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没用,只以为在自己这香喷喷的诱饵之下,必有不怕死的鱼儿咬钩,哪里知道其实何太后也存着这般心思。
宫谦之无疑是那一条死心塌地的鱼儿,可惜这条鱼儿太小也太少。在他眼中屈弘哲就是那条摇着尾鳍吐着泡泡,又大又肥的鱼儿,可当下这条老鱼却一直保持沉默,连看都没看向自己一眼。
“启奏陛下,近来匈奴右贤王麻里喇兵出阴山,频频骚扰我朔方、五原、云中一带,前些时日赵王率兵将其击溃,可那麻里喇狼子野心,近期又派出小股骑兵劫掠我周边百姓,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卫将军王如海率军狙击,可胡骑灵活机动,聚散无常,一时却也无可奈何。”说话的是右手边定国大将军永安侯霍雷,此人正值壮年,皮肤黝黑,虽然个子不高,却给人一种敦实健壮的感觉,想来是勤奋练武艺的结果。
霍雷的祖父当年跟随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立下战功,遂被封为永安侯,虽然此爵位世袭罔替,他本人还领了定国大将军的职位,可手中却没有什么兵权,所掌军士不过手下数千亲兵罢了,比之那些镇边的将领实在是不值一提。可话虽如此,他的职位和爵位毕竟都摆在那儿,将来朝廷若发生了重大战事,还是需要他们这种人来统兵挂帅的。
霍雷声如其名,洪若钟鸣,若当阳桥头一喝,亦可将人吓得心胆俱裂,他继续洪声说道:“赵王当初大破匈奴,令麻里喇所部闻风丧胆。臣以为,国家在用人之际,赵王理应速往边疆,以定匈奴。否则来日秋收,此三地百姓恐怕要颗粒无收,介时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实非国家之福啊!”
听完此话,堂上何太后的眉头微微一皱。她千方百计地将赵王留在长安,心中所图已昭然若揭,此时若将赵王遣回封地,那她的计划恐怕就要搁浅了。所以她现在很不高兴,甚至用那双耷拉的老眼狠狠地剐了霍雷一眼,可对方所说句句为国为民,她也不好借题发挥。
太后不用动嘴,自然会有人替他说话。长安尹宋天书袍裾一抖,顶着玉圭便从文官堆中站了出来。
宋天书道:“赵王大破匈奴乃天纵神将,可当日身负箭伤至今未能痊愈,太后垂爱将其接到长安疗养,如今旧伤未愈如何能再统兵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