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十二岁生日。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腊月里最冷的一天。
在这个世界,一切都遵循着最简单的道理,比如——黎明前的天,总是最黑暗;新年到来前,总是最冷。
我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换上最繁琐也最隆重的礼服,举步踏入风雪中。
一路朝着正厅走去,沿途要经过无数的回廊与花园。
迎面走来了我的三姐。她穿着大红色的艳服,雪白的狐毛点缀其上,映着这漫天的雪色。她的脸上抹着浓妆,饱满的樱唇和略微斜挑的眼角都用朱砂抹得鲜红,整个人像极了雪地里的红梅,却偏偏摆着趾高气扬的脸色,与红梅的那种傲岸绝不相同。
夜家正室和旁室的女儿加起来一共有13个,其中母亲生的,即所谓正室,有5个,而我是第四个,因为父亲并不是母亲的正夫,所以我是庶出的。三姐和大姐却是嫡出的,她们是母亲的正夫之女,分别大我三岁和五岁。
“这不是四妹妹吗?起这么早赶着去正厅参加宴会?这可不像你啊,往常你不都是一拖再拖的么?怎么,现在知道自己推不掉了,本性终于露出来了么?”
我绕开她,继续走,全当没听见——从小到大,这样的话听多了,要是句句都去计较一下,不被活活气死才怪!
“哼!怎么?以前装清高装清纯,现在自知装不下去了,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错过训练的大好机会,所以就不装了么?还以为你有多与众不同呢,结果,切!还不是一样!装什么清高啊!”她在我饶过她时继续说。
我继续走,依然不理睬她。
她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趁我还没走远,转身朝着我喊道:“怎么?你有胆做没胆承认吗?”
我站住,心知不能再让她继续这样下去了,要知道,这里可是夜家回廊的主干道,是交通要道耶!时常有人走来走去,再让她继续抹黑我的名声,我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于是我缓缓转过身,又走回她面前,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做什么了?”语调极轻,极缓,却又底气十足。
她默然无语,目光略微有些躲闪。
我心中冷笑,不知她又发了什么神经。从小到大,因着我这张脸,以及倍受母亲钟爱的缘故,姐姐妹妹们没有少嫉妒我的,言语之上的攻击自是层出不穷。在我的嫡亲姐妹里,又数这个三姐对我最是看不惯,总是百般刁难。要不是我的心理其实是一个大人,不屑于和小孩子计较,凭我在商场上走的那几年累计下来的经验和手段,她还能有活路吗?估计要被我逼的去投湖。
但是像今天这样无厘头的话她确实很少说,而且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忧伤又怨恨。我仔细想了想,最近好像没有得罪她啊?突然想到她的生日只比我晚几个月,也就是说,我今年十二岁,而她今年已满十五,已经及笄,即将要作为歌姬或者舞姬被外放了。
原来是即将失去夜家的庇护,自己独自闯荡,所以心生不满,就发泄在我身上啊。好吧好吧,本小姐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啦!
一路上我尽量捡人少的道路走,畅通无阻的来到正厅。
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母亲坐在上首位,今天的她,打扮得也格外用心,显然很花了一番功夫——她的头发向上挽了一个弯月髻,披了一串珠链,额头点了青蓝色的额黄,好像是一朵荷花,眼睛瞳仁深邃,睫毛上翘,眼角抹了一层淡淡的蓝,没有上胭脂,所以面庞极为白皙,唇色也是平常的淡淡朱红;一袭青色的长裙,外面披上一件绣了荷花的锦裘,领口的狐毛映着她的白皙肌肤,分不清谁更白;脚上一双厚跟蓝靴,简简单单,没有丝毫图案。
在她的左手边,坐着那个姓墨的男人——她的正夫。他是一身简单黑衣,黑发用一个玉冠束起,再无装饰。
然后是我的几个姨娘,她们虽然已经步入中年,却丝毫不显老态,每个都抹着不同风格的艳妆,点着不同图案的额黄,千娇百媚地坐在座位上,好像没有骨头一般。
我一踏进大厅,她们便齐齐扭头,脸对着我,然后用涂着蔻丹的小手指甲印在自己的唇上,另一只手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夜家训练中的标准动作之一,它有一个天杀的名字:待字闺中。
我的眉角顿时一阵抽搐——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该嫁了吗?各位大神,老娘我今年才十二!
我索性别过头,不看她们,而是看向另一侧的众位夜家女儿们。
各式各样的服装顿时映入我的眼帘,花花绿绿的,一个穿得比一个鲜艳亮丽,我低头飞快的瞟了一眼自己这一身纯白的装扮:白色里衣,白色长裙,白色狐裘,白色雪靴,再想起自己头上也不过是一对总角,默默在心里念了句:“靠!今天是本小姐过生日还是你们过生日啊!”
“倾城,来,过来,到我这儿来。”母亲向我招了招手,呼唤我前往。
我不作声,慢慢吞吞地挪动脚步,心里还在暗自腹诽,沿途却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
“看她那一身装扮,跟奔丧似的。”
“可不是吗?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今天作为一年结束的一天,会最冷吗?”
“为什么?”
“我听说啊,冷是因为有阴气,每年的最后一天,都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阴气最重?”
“对啊!听说是因为冥界的大门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打开,直到午夜时分,天际破晓才会关闭。”
“为什么要打开?”
“为了这一年里死去而没有及时入冥界,一直在人间徘徊的亡魂们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难怪每年都是今天最冷,原来是这样啊!”
“那你们说,她······会不会就是那东西?”我眼角余光瞟见一个姨娘用手偷偷指了指我。
“天啊!如果真的是······那太可怕了!”
那东西?听到这里,我扬起唇角。怎么?觉得我是不干净的灵魂么?哼,从某种程度上也能这样说吧,毕竟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死后,灵魂既没有喝过孟婆汤,也没有用忘川水洗涤——泡一下应该不算。
不过,我也不是那种鬼魂呢,而是一抹来自异世的孤魂。
这时,我感觉到一个人在注视着我——虽然我一向神经比较大条,可没办法,那道视线实在是太炽热,仿佛要将我灼烧殆尽一般。我抬起头,想看看究竟是谁在看我,还用这种······呃······那么“不怀好意”的目光。然而我一抬头,却正对上了那个姓墨的男人的眼睛,那双平日里不管怎么看都不会觉得腻烦的,纯黑的眼睛。
目光交错,转瞬相离,他扭头看向大门,抑或是更远的什么地方,而我扭头看向了母亲,加快了脚步。
那一刻,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跳跃的火光。在那双即使在阳光下也找不出丝毫杂色的纯黑眸子里,我分明看见那火光那样旺盛,将他的整个眸子烧成橘红。漆黑的天幕下,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把什么东西烧成了灰烬。
有什么东西丧失在那场大火里?我不知道。只是从那大火中,我依稀分辨出一些建筑物的残骸,从火光外露出的少部分断壁残垣中,可以判断那必是一件庞大,而又极其繁华的建筑物。
对于为什么我会看见那些场景,而且是在一个人的眼睛里面,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曾借故问过母亲,为什么选择这个男人来当正夫?
“他的眼睛里有故事。”母亲是这样回答我的。
当时我只权当她是在哄我,毕竟她并不知道我的心理年龄其实是一个成年人的,而且算起来比她还大。但现在看来,其实并不是的,不然我刚刚看到的那些画面怎么解释?
罢了,江湖上素来有传闻说有一些人会幻术,也许他就是其中一个吧。
此时我已经站在了母亲面前,正站在那里等着她给我指派座位。可她却突然站起来,抬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荷花香若有若无地飘进我的鼻间。
我正在愣神间,她却突然用力,我在猝不及防之下,一下被她按倒在那张象征家主之位的红木太师椅上。
全场哗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目光中布满了惊骇——其实何止她们惊骇呀,我自己都快被吓死了好吗?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些电视剧里的情节:身为皇帝的父亲担心自己的儿子谋反,于是故意引他坐到龙座上,然后给他按一个预谋反叛的罪名,把他直接判刑······想到这里,我再也无法克制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可是母亲的手按着我的肩膀,力量大的出奇,竟将我牢牢按在椅子上。我欲哭无泪,今天是我的生日啊,不要喜事变丧事啊,难道我穿一身白真是来奔丧的吗?哪有自己出席自己的葬礼的啊?
“今天,是倾城十二周岁诞辰,我在此想要宣布一件事,想必大家已经猜到了——倾城,将从明日起开始接受家主的训练,她将于今晚搬入七星阁,在那里度过她此生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夜晚。”
我抬头看着母亲,乱撞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的身体对着我,可她的脸却面向大厅中的诸位,用她那双威严的眼睛审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开始显出不同的神色来,诸如各位姨娘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但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而那些姐妹们却个个愤恨无比,只有二姐,大我四岁,同是正室庶出的二姐夜灵高兴的一跳而起,还一边大笑着一边拍着手说:“太好了!倾城风光了!”
我不禁黑线——二姐夜灵,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机智灵巧,可现在的她,却偏偏只有六岁孩童的心智。
在小的时候,她确实非常聪明,超出其他姐妹很多,要不是我有前世的记忆,所以学什么都不能算是学,只能算是复习,不然也早被她甩在后面。她从小就很机敏,学什么都极快不说。还很活泼开朗。但这样一个女孩儿,这样一个那么优秀的女孩儿,却在十岁那年彻底毁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也是一个下雪天,而且那一天,雪下的格外大,几乎掩埋了京城。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由于我学什么都最好的缘故,她与我走的最近。那一天,一大早她就拉住我,非常激动的说她希望能得到母亲的什么什么赏赐,然而她最希望的,却是她的父亲身体能好起来。
那一天,母亲带着我们出游,破例进了夜家禁地,爬到七星山上俯瞰整个京城。我还记得,那一天夜灵是那么激动,说她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夜家的家主。
当我们下山回到夜家主宅时,发现最接近七星山的一个小院里传来打斗的声音。当母亲冲进院子里时,悲剧已经发生,数十个白衣人围攻一个谪仙般的人儿,那人儿身中数剑,血染白衣,好不醒目。
母亲极快速的解决了所有白衣人,正欲伸手搀扶那谪仙般的人儿时,他已颓然倒地,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我身后的夜灵惊叫一声“父亲!”就扑了过去,跌跪在她父亲的身旁。
母亲的脸色很不好,她把了把夜灵父亲的脉,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温声对他说:“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我一定帮你实现。”
地上夜灵的父亲又咳了几口血,才道:“请你······照顾好······我们的女儿······灵儿······咳!我谢羽渊······终于还是······死在了······自己出身的帮派手上······不过······这一生能······能遇上你······我死而······无憾······”话音刚落,谢羽渊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那竭力抬起的手也无力落下,砸起片片雪花。
“父亲!父亲——你不能死啊!你死了,灵儿怎么能一个人活下去!父亲——”夜灵不住落泪,从一开始的嘶喊,到后来的大哭,最后似乎泪也流干了,开始默不作声的跪坐在那,守着父亲的尸首,而母亲,也一直没有动过。
那一天,漫天的雪花终究还是没能淹没这偌大奢靡,暗藏污秽的京城,只是淹没了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那一天,夜灵的智商减退到六岁,从此变成一个天真孩童,心智再不会成长,虽然学东西依然快,但永远长不大。
那一天,母亲在雪地里长跪不起,飘零的雪花一直埋到母亲的肩头。
那一天,我只是站在原地,目睹了一切的发生。
后来,日子似乎毫无变化,一样一天天的过,只是我的身边多了个永远甩不掉的牛皮糖,心底深处也存了一处抹不掉的忧伤。
自那次事件后,夜灵一直腻着我,用她的原话说就是:“倾城最漂亮,一定是仙女下凡,我要多沾沾仙气。”我对她的心智一直不长也很无奈,但是,只有不涉世事的小孩子才不会妒恨,不是吗?
希望她能永远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保持这份孩童的天真吧。
“哼!凭什么!夜家难道改性了吗?最漂亮的女儿不去做歌姬舞姬,却妄想做家主?这不公平!这分明就是偏私!”我的一位表姐大声说道,她大我三岁。
我心里冷笑,正欲开口,母亲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稍安勿躁,然后冷声道:“二姐,你的女儿是怎么回事?按照夜家祖训,胆敢质疑家主做出的决定,顶撞家主,挑战家主权威的人是什么罪?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身为掌管夜家律法的长老,不会不知道吧?”
我二姨迅速抬手捂住了那位表姐的嘴,把她连拖带拽的扯到角落的阴影里。
母亲松开手,站起身来,拍了几声掌,立时,侍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家丁抖开桌布铺在红木长桌上,再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盘盘菜肴,放到桌上。朱红的盏碟映着桃红色的桌布,充满了喜庆。
待得所有家丁都退出大厅候在门口,侍女们也分别退到各个小姐、姨娘的身后,母亲才端起一杯酒,道:“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是结束,也寓意着新的开始,按照惯例,长辈要向晚辈送礼,晚辈要向长辈敬酒。宴会将持续一整天,现在,宴会开始!”
她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杯口朝前向下倾倒示意她已经喝完,于是其他人也一一饮尽杯中醇酿——除了我。
我抬头望向敞开的大厅正门,那里时不时有雪花飘入,今晚,我就要住进七星阁了,母亲告诉我,这个时候,不宜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