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半箫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打断小厮没完没了的有无论,只问道:“它们,你是说万耳不止一个?”
“怎么,您连这个也不知道?”只见小厮摇头晃脑,“万耳这种坏东西,就如同咱酒楼厨房里的蟑螂,千千万万,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夙半箫挑眉,阴阳怪气:“这么说,您这迎客酒楼的厨房里还有蟑螂哟?还千千万万,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小厮却突然严肃的站起,义正辞严:“少侠,您怎么能这么说,这无根无据的事,说出去可是败坏咱酒楼的名声的。”
“哦,是吗?不是你自己这么说的吗?”
小厮依旧严肃:“小的何时这么说过,小的方才明明一直是说万耳,什么时候牵扯到咱酒楼厨房了?少侠,您千万不要冤枉我!”
夙半箫不愿与他争辩下去,原本就是想岔开话题,不再谈论万耳这事,和他人私下里讨论“自己”有多坏可不是件美妙的事。可这小厮实在没有眼力见,看夙半箫放过了厨房蟑螂的话题,又兴冲冲的回到原来的话题:“万耳作乱,咱江湖第一正派光明神殿扬威立万,雷厉风行,处理了几桩灭门惨案,并把那几只作乱的万耳当众处决,以儆效尤。不过再谨慎也有抓错人的时候,咱光明神殿又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得放过一个的脾气,如此,如今江湖人士都人人自危,畏首畏尾,哪有少侠这般侠气如虹的人物了!”
小厮说着说着还不忘吹捧夙半箫两句,不过他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听到光明神殿的时候,夙半箫险些笑出声,他真想不到有什么人会取这么“狂放不羁”的名字。
“光明神殿?难不成这神殿的主人是太阳神不成?”夙半箫端着架子,嗤笑道。
可小厮却吓了一跳,左右望了望,才小声的对他说:“哎呦喂,少侠您别这么大声,您这是对太阳神的不敬啊。您还真说对了,这新上任的殿主就是太阳神在世。只要咱生活在这阳光之下,就得受太阳神的统治!”
夙半箫觉得可笑,呵,这倒好,天下分裂,八方割据,各国都争着想做天下之主,结果谁也没争着,让一个江湖流派占了便宜?
他不禁问道:“那如今这个新上任的太阳神在世有没有俗世的名讳?”
“那都是早先的事了,现在谁还提这个?”随后小厮又凑到夙半箫耳边,“谁还敢提这个?”
“你这么说,要是谁敢提这个,又如何呢?”夙半箫耐人寻味的看着小厮,“你不是说,这光明神殿是江湖第一正派吗?”
小厮尴尬的嘿嘿两句:“这话是这么说,可不是只是说说嘛。”
小厮被夙半箫看的实在熬不过去,招招手让夙半箫伸耳朵过来听,他说话都不发出声音,只是用气流说:“您肯定猜不到,这太阳神在世就是末帝忠犬玲家大公子玲云。”
要说这太阳神在世玲云,在江湖上,可算是个妇孺皆知的人物,连夙半箫这个三不知都有所耳闻。
而提起玲云,就不得不说一说这忠犬玲家。
玲家祖先并非汴京人士,而是边境霄云城的一名守将。或者说,玲家原本世代都是霄云城守将。
然而四百年前,外敌入侵,城池沦陷。
霄云城是第一座攻破的城。
当朝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城池。
霄云城是最后一座收复的城。
几番征战,霄云城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战争实况已不可考,但谁都知道,是霄云城被屠了城。
有人说是外敌见败势已定无力回天,一怒之下发兵屠城。
也有人说,是当朝攻城将领为补充军需,让霄云城变作一座死城。
后面这个说法听来觉得十分荒诞,哪有统治者会无端屠城。但流言往往不是空穴来风:当朝昏淫无度暴虐成性,大范围的杀虐也不是没有过。
风炀帝廿三年,帝宴于瑶池,忽兴起,招罪囚百二十人,置于火场,观其百态,喜不自禁。随宴者二十余人,唯一两者拍手和之,余者两股战战,惧怖忧孔。
其间罪囚百二十人,死囚者八,余者百一十二,虽有罪,不致死者,皆丧于火场。
帝趣之,有宴,或焚火场,或挂杨枝,或煮汤嚄,或置于蛇窟……宴赏,乐极。
期年之后,世间无罪者。
这是史料里已有记载的事,何况当朝法律中,兵临城下,攻城十日而破者,有罪。
后人戏称,这风炀帝等了数年,终于等到了罪人。
于是一朝屠城,好不尽兴!
战事平息后,当朝元气大伤,于是大肆徭役。灾后百姓苦不堪言,终于霄云城幸存守将玲宇揭竿而起,一路直冲,兵临皇城。
而当朝相卿里应外合,大开城门。
攻下皇城后,那惨相比之霄云城有过之无不及。
皇族无一幸免,并且全都处以极刑,曝尸城头。余下守城士兵也尽数屠尽,尸横遍野,鲜血流成一条河。据说黎京的护城河都成了一条血河,如今虽已清澈,但传说每逢无月之夜,黎京护城河会出现尸体横陈,血染江河的幻象。
黎京已不可用,相卿与玲宇焚了黎京,南下在汴京称帝。
玲宇是守将,而相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运筹帷幄早已烂熟权谋。自然而然,称帝的是相卿。
国号津,自封明皇。
明皇又封玲宇为镇国元帅,赏赐颇丰。
然而期年之后,玲宇自请上交兵权,其子袭爵,自此退出朝野。
而忠犬玲家这称号,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玲宇立下家训:忠而无争。
而玲家的确是做到了,四百年,忠而无争。
直到津朝倾颓,终自焚于玲府。
若说忠犬玲家是千年难遇的忠臣世家,那玲家大公子玲云便是绝无仅有的一朵奇葩。
玲云少年得名。
言之凿凿叛出玲家,说是决不做伪朝的狗。
于是步入江湖,仗剑天涯。
要是哪里能听到哪座城的城主府被人端了,哪里有赈灾的银子被人截了,哪里又有私自贩盐的船商啊,不用想,绝对是这位大公子玲云。
官府的人很是头疼,这玲家大公子玲云实在不好惹。
你说你玲家大公子,玲家独子,单方面叛出玲家,也得让玲家承认你的叛出呀!皇帝第一宠臣的独子,谁敢惹啊。
你端了城主府,为何不等官府抄家,就烧了人家的库房呢?
你截了赈灾的银子,还要假扮成山贼做什么呢?山贼年年上供和官府的关系好着呢,结果官府被逼无奈还得上山围剿山贼替你大公子收拾烂摊子。你倒好,截了银子直接拿去赈灾,却害的官府捞不到赈灾的油水,还得赔上年年上供的山贼,最后还被批办事不力,一个个滚蛋回家。
你卖了官府才能贩卖的盐,你让官府的盐怎么卖?
终于朝堂上人人上书,呕心泣血的列举玲云的种种罪行。
可末帝却把奏折甩给玲家家主:“你怎么看?”
怎么看?还能怎么看?用眼睛看呗。
玲家家主凉凉的扫视那些上书的署名,不动声色的记下:“吾皇,世人皆知,玲云叛出玲家,他与我玲家何干?”
末帝惊讶:“你当真不认你这独子?”
“臣仅有一女。”玲家家主作揖道,“愿吾皇成全。”
如此,可怜咱行侠仗义,风流倜傥的大公子玲云,被官府通缉,只能四处逃窜,好不狼狈。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小官不与大官斗。
玲云被通缉前,可是顶着玲家大公子的名头,虽然他不承认,但官府承认就行。
要是谁敢强出头去冒犯这大公子玲云,那可就犯了“小官不与大官斗”的忌讳,枪打出头鸟,一打一个准。
可现在玲云不过一介平民,这是连他爹都承认的事,官府又何须怕他。
重金悬赏,全国通缉,谁都想抓到玲云,得那丰厚的赏金。
但人还是有良心的,那些受了玲云恩惠的地方,都千方百计的想要护住玲云。可这一护,便是犯了“民不与官斗”的大忌!官府早在这几个地方吃了亏,一心想重振旗鼓,树立威严。于是对这些地方尤其关注,密密排查,险些就把玲云抓住了。
虽没能抓住玲云,却已发现他的踪迹。
杀鸡儆猴般,官府将收留玲云的那几户人家抄了家,男为仆女为奴,还游街示众一番,甚至牵连九族,九族皆锒铛入狱。
没人知道那几户人家怎么了,有人说他们被秘密处死了,有人说被流放了,有人说他们一辈子待在牢里出不来了,总之再没人看到过他们。
九族全进去了,其他的都只不过是无亲无故的街坊,还有谁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还有侠肝义胆的玲云。
于是江湖中常常称道,令人心潮澎湃的劫狱,真实上演了。
江湖上总流传着侠客劫狱的佳话,可谁也没听说过,哪里真的有人发疯了去劫狱的。
所以说话本里的东西不可尽信,多少写书的人把求而不得的事写在书里。若从未有过先例,便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琢磨琢磨自己有没有开先例的本事。
而玲云显然没有掂量明白,琢磨清楚,只是一时冲动了。
理所当然的桎梏加身。
而恰逢玲云被送往汴京,诸侯割据,天下隐有分裂之态。
当玲云到达汴京,迎接他的人是他父亲。
“玲云,游历七年,你可明白了?”
“父亲,明白了。”
明明应该为朝堂云涌而焦头烂额的玲家家主,如今却气定神闲的站在他面前。
“忠而不争”,忠的不是皇家。
当初言之凿凿说要叛出玲家的大公子玲云,终究回归玲家做回了他玲家大公子。
可他玲家大公子,应当是与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是。玲家烧成了飞灰,这玲云怎么却成为太阳神在世,当上江湖第一正派光明神殿的殿主?
“少侠您有所不知……”小厮和夙半箫叨叨了许多有关玲云的江湖轶事,着重讲了讲玲家自焚这事,“玲家自焚啊,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小的猜,玲家一个人都没死,他们金蝉脱壳玩的溜呢!要说这泉襄城里头,就养了个玲姑娘。”
夙半箫见他又要在玲姑娘身上长篇大论起来,听的实在有些头疼,立马叫停:“好了好了,你这小厮做的也挺滋润,成天听这些江湖传闻。正事不做了吗?快去上菜!”
被夙半箫这么提醒,小厮才记起上菜这茬。忙将凳子挪回,赔笑说很快就好。
没想到进来上菜的,还是与他唠嗑的小厮。
小厮利索的摆好菜,随后又目光灼灼的望着夙半箫。
夙半箫熬不过去,只好问:“有事?”
小厮嘿嘿笑道:“有事不敢,只是我亲戚那事,少侠考虑如何了?”
夙半箫开口便要拒绝,忽又想起肖棋赠给无良车夫的金子,联想起自己银钱无多,囊中羞涩,不由有些心动:“你亲戚这事有什么要紧麻烦吗?”
小厮听他意动,忙凑过去殷勤的摆好桌椅碗筷,体贴的盛了碗粥:“少侠,不瞒您说,我亲戚这批货是要送到泉襄城的黑市去,马虎不得。我亲戚原本早先寻了镖师,一路护送过来没出什么意外,可偏偏快到泉襄城脚下,镖师竟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要不是我亲戚发现的及时,立马闹出动静,怕是这批货一件也保不住。如今留在这隰县,离泉襄城虽近的很,却还是隔了一片林子,反倒是更容易出事的地方。可咱隰县不过一个小县城,哪有厉害的镖师来护送,何况先前死的那几位镖师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都莫名其妙的死了,别人就更不敢接这活了……”
小厮说着说着便开始抱怨,最后发现说漏了嘴,怕少侠也不敢接,虚虚的瞄了夙半箫一眼,见他面不改色,喝粥喝得斯文,心中一喜,更是有底。
只是这少侠并不说话,始终斯斯文文的喝粥吃菜,小厮心里发虚着急,却也只好耐心的等着。等到夙半箫吃完,又斯斯文文的拿茶漱口,拿方巾沾了沾嘴,才抬头看他:“你方才说了什么?”
小厮:“……”
他从未见过吃饭吃的如此入神的客人。
“少侠,我说……”接着小厮又絮絮叨叨的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把抱怨的那几句省去,果然直截了当了许多。
可夙半箫听完却面色一冷,让小厮吓了一跳:“少……少侠,能否走这一趟?”
只听夙半箫冷哼一声:“我道是什么,原来竟是叫我去做镖师?”
夙半箫为加强气势,还用指尖敲着桌子,一声一声,敲得小厮心慌:“少侠,您行侠仗义!我亲戚实在走投无路,这批货耽搁不得,只得求您,若是一路平安,事后必有重谢。”
“哼,看你心诚,这一趟不是去不成,只是……”夙半箫端出世外高人的架子,凉凉的瞥一眼小厮,只待他下一句:只是什么?
果不其然,小厮吓得抱住他大腿:“少侠,只是什么?您有吩咐尽管说,咱一定尽力。”
“只是我坐的马车是我派独有,可我师兄有事先行,其他的马车我又坐不惯……”
夙半箫绝对不会承认,他爱死了夙半笙那辆豪华配置马车!
“那,那马车什么样,我亲戚可以派人打造一辆……”小厮打量夙半箫的神色,急忙补充,“咱一定不会外传!”
却见夙半箫摆手:“不必麻烦了,找个宽敞稳当的马车,里头放一桌一榻便可。”
小厮狠狠点头,心中却不由吐槽:这还不麻烦?请个镖师跟带了个祖宗似的!
可没想到夙半箫又提醒道:“记得在桌上放水果茶点,马车需稳,茶水半壶不可溅出。”
小厮称是,心道:真是个祖宗!
紧接着小厮收拾了碗筷,出了门。
夙半箫心中乐得找不着北,翻身在床上抱着枕头打滚,还偷偷捂嘴笑着,心道:我刚好要去泉襄城,没想到就送来这么好的差事,虽然是打着行侠仗义的幌子,行着镖师送货之事,但是有舒服的马车坐,不光省了路费,还有银两可赚,虽说遇上劫匪会有些麻烦,不过实在不行他可以跑嘛!
就是有些对不起这商贩……
还有点……掉面子。
夙半箫滚的高兴,却听门外有动静,想也不想爬下床正襟危坐,随后又听到那小厮敲门询问,夙半箫用力把脸上弯的不着边的嘴角垮下,清了清喉咙,答道:“进来。”
小厮推门而入,看见夙半箫的模样呆了呆,下意识的把方才忘说的话顺口说出:“祖宗咱明天巳时出发,就在咱酒楼门口……”
“嗯?”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呸呸,少侠咱明天巳时出发,就在咱酒楼门口。”
“嗯,我知道了。”夙半箫冷静应下,声音中听不出分毫喜悦激动。
可小厮依旧呆呆的看着夙半箫,呆呆地转身,呆呆地走出门,连房门都忘了关。
“等等!”夙半箫叫住他。
“少侠还有什么吩咐?”
“关门。”
于是小厮呆呆地关上门,又呆呆地走了。
其实小厮不是呆,只是他强忍着,不能当少侠面笑出来。
看着少侠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头上却翘起了几根呆毛,不笑出来怕是会憋出内伤。
夙半箫刚看小厮看他的神情实在奇怪,那眼神又时常往他头上瞄,他不好当面问,见小厮关了门,便伸手摸自己头顶……摸到了几根翘起来的头发!
夙半箫倒头将脸埋在被窝里:我的一世英名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