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间笑,却没再逗完全炸毛的夙半箫。
夙半箫在院子里晃悠了一圈都没见着人,正打算喊的时候,人倒是出来了。
那人面无表情,说话语气也算不上恭敬,平平直直没点味道:“主人,欢迎回来。”
“我记得你们这人一向很多,怎么现在才出来?出了什么事?”
那人几乎是全身都伏在地上,说话时头也不抬起,也就是这样,夙半箫才分外讨厌这里,讨厌这些人。
“主人,方才阿五大人离开了。”
夙半箫疑惑:“他走了就走了,你们需要这么多人去送行?”
然而对方依旧保持着俯跪的姿势,夙半箫半天也没见回应。这些人断了七情,却是聪明的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夙半箫总觉得这里面有股子猫腻,但毕竟不想牵扯太多,便也不再问下去。
“我要换身衣服,还有给我腾出一间房,对了,再给我一个面具,能遮掉脸上这些疤就行。”
“是,主人。”那人站起,他的身量高的过分,比已经十七的少年高出了一个脑袋,不过他的脸没有他那样身高该有的冷硬,倒是有些圆润,显得有些稚气,化去了七重阁里一贯的无情。
夙半箫跟着他,七弯八绕才到自己的住所,这里无愧他主人的身份,不会奢华却让人赏心悦目。
“你叫什么名字?”在那人打算离开的时候,夙半箫的问话让他停步。
夙半箫原本从不问这个,只是如今看他的脸十分赏心悦目,在这无聊无趣更无情的七重阁里,他的样貌简直就是一颗闪亮的星。
“主人,属下冠童。”
夙半箫不喜欢这个名字:“你们取名倒也很随意,我记得好像是什么畜奴童火雷石木,没有一点道理!何况你们名字总在换,真是好没意思的规矩。”
夙半箫谈兴有些高,把以往没好意思当着阿五的面说出的话叽歪了几句,冠童听着,觉得眼前主人的怨念很深啊。
“你换个名字,今后你就跟着我。”夙半箫打量着这高个儿,心中有了思忖。
冠童没有抗拒也没有欣喜,只是淡淡的一句:“是。”
但夙半箫想了半天都没想到有什么好名字适合他,面色有些纠结,只好问:“进七重阁前,你叫什么?”
“那是很久以前了,可能我没有名字。”
“高止!你就叫这个名字了!”
夙半箫突然定下他的名字,没有半分的犹豫,可态度却让人觉得奇怪。
被换了名字的高止,依旧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这次没有应声。
“眼尾花,他是衢州高氏。”留间毕竟存在了百年,阅历甚广,“王,他的姓氏的确是高。”
衢州高氏,生来眼尾便刻着花纹,倒像是在彰显他生来尊贵的身份似的。
“我知道,他自己应该也知道……”夙半箫话一转,“不过,现在衢州已经没有高氏了。”
一个家族,从极繁盛到极衰败,几乎一天就能做到。古往今来,落魄贵族永远不会少。
夙半箫盯着高止的眼尾花,这花不够艳丽,不是高氏最尊贵的红纹,也没有繁琐的图案。
只是极简的几笔蓝色丁香。
那蓝色不深,浅的像洗白的天,但颜色极其纯净,纯净的如同旁边那双淡漠却纯净的眼。
衢州流传着一曲至今吟唱的民谣,那调子有衢州特有的婉转疏凉,情浓却不深,声音仿佛总浮着一层气,却弥足遥远。
衢水流兮,注我心处。
丁丁泉兮,望我高府;
彼尾花兮,百艳羞芳。
艳兮清兮,我心所往。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夙半箫收回思绪,他望进高止那双深潭死水的眼,语气沉沉,“既然有这样的名字,就要做这样的人。”
没想到高止居然会反驳:“唯恐鄙陋,不敢担得。”
“何解?”
“属下入七重阁十年有二,却尚且冠童,实是资质浅薄。”
正如夙半箫所说,七重阁绝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正对七名,畜奴童火雷石木。要入七重阁,必须无喜,得畜之名;而后无怒,得奴之名;再往无哀,得童之名……同名中,以冠亚为一二,尔后三四五六等皆称数。正如隰县的三奴,改名为高止的冠童。
“这说明你并非无情之人。”夙半箫否定了高止资质浅薄这一说,随后叹道,“我最不喜欢七重阁里这些冬雪一样冷的人。”
他眼珠子转了转,又说道:“既然你是冠童,那肯定有过无惧之试。你害怕什么?”
“自宫。”
高止说的平淡,却险些没让夙半箫被自个儿口水呛到。
他颤巍巍地举起食指指着高止,颤巍巍地问道:“你们七重阁那什么火雷石木都是阉人?”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的表情显得更加不可置信:“阿五那样绝情的人,肯定什么情什么欲都没有,他难道也……”
说的他自己都听不下去,话是断了,张的嘴还没合上。
这时候高止冠童的本事就显现出来了,他一脸淡定,解释:“并不,仅仅是我,拿到了这个试练。阿五大人并不界定于我等七重名,那位大人与前阁主有颇深的渊源。而且七重阁没有重复的试练,以防有人提前准备。”
“不过,”高止话尾一转,平淡的语气里不自觉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拿到了试练就不能更改。”
夙半箫拍了拍头顶的肩膀,安慰道:“总之你在七重阁是没有出路了,幸亏你遇见了我。以后跟我混,保你前程似锦!”
“是,主人。”
高止俯身低头,声音不足够恭敬,礼节倒是一样没省。
这几句话间,夙半箫已经在小院的石桌旁坐下,自顾自地倒茶。他摆了两个杯子,也满了两杯茶,高止也装作看不懂他的意思,仿佛不说明白就不知道。
“方才我让你做的事你叫别人做去,你且在这里坐下。”夙半箫满了茶,如是说道。
高止应下,出了院子没多久就回来,老实的在夙半箫对位坐下。
他身量高,却并不十分壮硕,坐着时,配着那张较稚嫩的脸,反而显得很年轻,站着时,倒像是整个人被人拉长了一样。
不过怎么说,坐着的高止还是要高于夙半箫,他俩侧着光坐,被明晃晃的光打在地上的影子高下立见。
要说夙半箫觉得高止的脸赏心悦目,到不如说那朵眼尾花很中他喜好,不过此刻他却扯了另一个话题:“高止,你什么时候入的七重阁?”
“约莫八岁。”
八岁,夙半箫咀嚼着这个年纪。八岁便无喜,怎么说也是种悲哀。
他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好像、是在闹离家出走……
“原因?”
“忘了。”
高止答的有些敷衍,一问一答都说的简洁。
“我是逆鬼,跟着我就不要撒谎。”
高止抬眸,有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却被下一个喝茶的动作掩饰过去。他放下茶杯,缓缓说道:“无爱则刚强,无欲则洒脱。我想活得更自由些。”
夙半箫听了却笑:“我到是觉得,七重阁里的人,一个个都很不自由。”
的确,这么多年,他完全能够感受到,那种被无形之物框限于方寸之地的滞闷感。可是七重阁一走到底就回不了头,没有人能够离开。
“我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现在我只问你,这个地方,你放弃了吗?”
高止沉默了很久。
“早就放弃了……”
一直没敢说出的话,一直隐忍的情绪,似乎就随着这句流泻出去。不夹杂恨意也不掺懊悔,语气平淡的跟以往没差。但这句话,却像是从胸腔里迸发,流向了四肢百骸。
七重阁里的人一向很有效率,他俩半碗茶还留在杯里,夙半箫就已经换好了衣物。
灰黑色的底,袖口处勾着火红云纹。这衣样式极简,没有多余的花饰,不过全身烙满了黑色暗纹,虽不大能够瞧见,却不显粗陋了。
而面具没有,仅仅是一顶头罩,黑色的布把狰狞的脸全部挡住。
这样的人往街上瞧去还是有一两个,虽然少见,但也不至于显眼。
七重阁的属下们非常亲切的赠送他一把还看的过去的鬼刀,佩在腰间就有几分江湖侠客的风姿。然而夙半箫并不使刀,他一向没有武器,能算的上武器的,应该只有那柄九竹箫。
而高止则背了把津国大块刀,那的确是高止用惯的,但他背在身后实在凶神恶煞。
夙半箫看着皱眉:“这不适合你。”
“我觉得很有气势!”
说不通,只好这么出去。
这时候,城主府应该已经忙不过来了。城主看完刘老先生留下的书信,难得起了大脾气,说要把城主府整治一遍。
这所谓整治一遍,说的轻巧,却不知压抑了多少人的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