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苏里南不老,很年轻。身形颀长,脸容精致。但不爱工作,整天待在家里。他说:我还没有找到,喜欢做的工作。
已经结婚,对象是大学时候追他三年的学妹——赵春华。大学时候苏里南极受宠,流传有很多标签,在一块儿的同学们那时候都说他生的好看,很聪明,功课样样好,打篮球也厉害。没有一样逊色的。他被人爱慕。
即使苏里南远离并且静默,但她依然心存亲近。
轻言一生。结婚,忍受,必然与爱有关。
结婚之后,没有孩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焦躁也没有办法。他们希望延续生命,只能期待。
苏里南呆在家里,几乎不出门。赵春华活力无限,挣钱养活他,生活很不容易。有时候她想,为什么是我去挣钱养活家而不是他呢,本来应该是他。苏里南说:我还没有找到,喜欢做的工作。
若要控制,先需安抚。苏里南有大把时间,说许多煽情语,像蚕一样吐出缠绵的丝线。赵春华多蠢多好欺骗,她什么都信他。
许千千住在舅舅苏里南的家里。有自己的卧室,很小,很黑。古老样式的木质床,躺上去,轻微吱呀吱呀的声响发出,好像有人在哭。
“不让你选择,没有余地。伸出手,理所当然地,不可流泪。”
床的正前面,有大镜子。镜子很冷,专注的时候可以照见灵魂。很丑陋,大部分是一团阴影。
许千千彳亍的走到镜子前面,照见自己。正在发育中的少女模样,微微凸起的**,把裙子的胸部撑起来。
她已经感觉到痛,因为开始慢慢长大。
因为长大,所以痛。痛自骨子里生出,个子节节拔高,其实会痛。有经血,也很痛。持续到恋爱之前,痛深刻而缠绵。
“活着就会痛,痛很热烈很强大,抵抗也没有用。不是抵抗,痛就不来。”
她长得不白,稍有些黝黑。穿旧了的红裙子,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不合身。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不合身,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怎么样。红裙子已经褪色,生出其他颜色,跟以前不一样的,以为新鲜就是有希望。但其实不喜欢红色,喜欢的东西从来是,愈想要愈不可得。所以心存期待,等之来临。
心中有金苹果,想象说:有一天一定会落下来。
沾沾自喜,以为得着了自由。这样她觉得好自由,理想中的自由,已经不想寻求。她想安稳,并且长久地,活下去。纵使微小没有关系。
小台灯微微发着光,窗外是水光灯影,风扑棱棱自窗前过,气息熟稔如昨。空气稀薄如灵魂,很小,很卑微。
日子和时间有时候不断重复,生活是承担重复。
可是许千千仍是怯懦的,改不了。长在血肉里是她生命中的毒,并与此肉身同腐。
她对自己失望透顶,看自己的手。只有一双手,手是全部,从来没有什么好运气。它没有多美丽,笨拙,稚嫩,很小。还拥有年轻。张开是祈求,合起来是意志,双手可以交握,也温暖。是自己拯救自己。
1,2,3,……抬头,看我;仰面,让老师看见……
左脚,右脚,左脚,右脚,转圈……
舞蹈是意志,舒展身体,要完全放得开,不然就会摔倒……如果摔倒,是因为没有平衡;不是因为摔倒,所以你倒,是你自己要摔倒……
“不是因为生活很痛,所以你痛。是你自己要痛。”
她们都跟着老师在跳,舞步轻盈,音乐流泻如静河。
许千千小心翼翼地挪动步伐,很僵硬,看起来呆呆的。她小心翼翼,她当当心心,她怯懦……
“跳舞的时候要放开,平衡。让心觉得快乐。”
许千千怯懦以至于她的人生乱极了,她有什么办法呢。她舅母——赵春华——背后说——许千千这孩子不如死了算了,她生下来可真是个白痴,什么都不会干。许千千在房间里听到赵春华跟苏里南说——许千千这孩子胆小如鼠,世上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白痴,简直毫无用处……不如养条狗呢真不如……
许千千躲在房间里,房间很小,很黑。她哭,她委屈极了。她人是个好人呀只不过太自卑太怯懦了,她良心清白呀只不过太自卑太怯懦了。这是个什么样的稀巴烂的没有温暖的世界,欺人太甚了,骂她废物的死了又有骂她白痴的,没有尽了。许千千想如果世界毁灭她该有多快乐,如果世界毁灭该有多好她该有多快乐。
可是许千千软弱,不敢死,她厌恨这个世界可是却不敢死,会痛。何必要这样活着,活着其后生无可恋,何必活。她想死亡多美好死了就灰飞烟灭一了百了,死亡多好有何不好,但她怯懦——也没有办法。
许千千在房间听到舅舅起身刮了赵春华一耳光,声音好响亮。她听到舅舅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对一个小孩子,你讲话要注意。赵春华哭哭啼啼破口大骂,嘴里漫漶不清的詈语,她说——我说的是实话,你敢动手打我——苏里南,没有我你整天呆在家里怎么活得下去——你竟还动手打我,不知羞耻!——日子这样可没法子过了,我走,我走你就开心了——
赵春华还是这样的闹腾。许千千想。这个女人就没有一天安生——但其实不安生不是她的错——让大家太不省心了。女人天性如此不成?可又何必梼昧至此,令人笑。
赵春华自信,但许千千不喜欢她。她是那种自信和羞耻分不清楚界限的人。
许千千听到舅母收拾行李的声音,碎碎骂的声音。有东西破碎,掉落,声声凄厉如将死之马嘶鸣。苏里南和赵春华结婚不到三年,渐渐地就没有忍耐下去的心。整天除了吵架就是吵架,东西也摔碎了不老少。心如石磨一下下磨得艰涩难忍。日子吵着闹着骂着打着仿佛没有尽了,三年就过去了。可是一生还这么长长的也没有尽了。一生为什么要这么长呢让人感到没有熬出来的指望,好是凄惶。他们都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孩子也要吵架,日子就更没有指望了。
许千千还记得,两天前的晚上,黑黪黪的天下着倾盆的雨,雷声轰隆隆响彻夜空,闪电从天穹这一头,直愣愣刺过去,一道亮丽飞扬的白光,劈开黑暗,刺目非常,转瞬又无迹可寻,遁入空寂。
“光的消失,必定也与死亡有关。光死去了。但还会重生的。”
许千千听得到,隔壁房间。苏里南与赵春华,激烈的争吵,声音聒噪仿佛卷没,无止无休,振振响声如春日惊雷。苏里南说你这什么肚子总也不怀孕,这辈子娶到你可算倒了霉——整天还这么吵——赵春华也冲他喊,声音里是破碎的哭泣声——这明明是你的问题,倒推得干净——你自己不行,你就没有生孩子的本事——你给女人使什么厉害,算什么男人——苏里南操起水杯掷于墙,杯子碎裂落地,墙上刺满了水,嵌到里面去似的——我真是受够你——孩子生不出来,整天让人烦躁,你就不能安静点,真真要把人吵死——赵春华也干脆——你行啊你苏里南,现今倒嫌弃我了,你当初怎么兴兴头头娶我——苏里南我告诉你,没有我你这些年都不知道死哪里去——嫁给你这种没出息的男人才是我不幸——
赵春华嚎着叫着喊着,情绪已经溃极,漫漶不清的詈语自嗓子里喷薄而出——天我造的什么孽……苏里南你这狼心狗肺……你老母的没本事的烂货……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
其后苏里南冲他吼——你骂够了没有,给我放清净点。他忍到不可忍就从房间里出来,又使劲拍上,其后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好长时间,时间仿佛断裂了一小会儿,然后又出现,赵春华在哭,小声抽泣,极力忍,愈忍不住,千百种味陈杂一起给她吞了似的,又咳,咳也咳不出。日子是这样的,随着柴米油盐渐渐融入,融入,生长在血肉里是生命中的毒,是要与肉身同腐的。
就像此刻,此时此刻——赵春华收拾好东西就走了,只是今夜不是雨夜,亦不会如昨日一样再回来了——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生命中好多东西,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他们清楚,自己清楚。日后将依旧太阳东起西落,树红树绿,昼复夜,江水东流,没有联系了。没有联系了——心里各自埋葬的是苦果,对无望的日子,冷冷的生活,他们都还这么年轻,明明还年轻,好像都是刚刚要挑起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细心打点生活的,可是他们至此已经什么都懂得了——生命中好多东西,沉甸甸压人心肺,阵阵绞痛,不可说,疼痛从来不可说——一样深刻一样缠绵——担不起来,生之沉之重他们担不起来,所以惶惶逃了走——赵春华大力的拍上门,去了。
门开了又合,好像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这门关住了多少的恩恩怨怨,千家万家千恩万怨都叫这门给挡了去,关门意味着拒绝失望。这门拒绝了多少麻烦,亦生出了许多麻烦,离散了多少曾经亲近的人,此后再无关系。
如果拒绝,就是,关门。很用力的,推或者拉。
世界终于清静了。
外面一片死寂,冰凉凉没有任何声音,针落地也清晰可闻。许千千躺倒床上,蜷缩一团,眼角有余泪,瞳孔很亮。她困极要睡,便睡。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用心的女子,心说向前,便向前。无所谓命运不命运。可其后只能徒叹奈何。
许千千太怯懦了以至于生命缺失了很多东西,是自己不争取,所以得不到。她不会自我保护却嫌这世界总有伤害,她叹自己的命叹自己的运叹自己生不逢时叹自己多磨多难——她没有办法,所以,她说——这是我的命呀,真坏——她总是说——这是我的命呀,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