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一头银丝整齐地梳向脑后,满脸沟壑,一双湛蓝的眼睛躲在金丝眼镜后面,一看就十分精明。老头一把银色的胡须也细心修剪过,身上是一身青色的织花缎子长衫,拄着一根乌木包铜的拐棍,站在原地审视着安雅。安雅此时已除下面纱,端着茶碗也一脸平静地看着大查柜。
这是“敌不动我不动”,安雅明白自己先开口容易露怯,有意让老头先说话,既然玉佩那么稀罕,那就多晾着老头一会儿,她一点也不担心。
“原来是安大小姐,是小老儿怠慢了。”大查柜端详了安雅一会儿,忽地笑了,一张脸皱成一朵老菊。安雅一挑眉毛,也嫣然一笑:“原来大查柜认识我。”
大查柜在安雅右手的椅子上坐了,捻着胡胡子笑眯眯的点头:“小姐三岁时,小老儿曾有幸见过一次,故而刚刚认得久了点。”旁边伙计满脸崇拜地补了一句:“咱们大查柜可了不起了,过目不忘。”
大查柜笑眯眯的,坦然受了伙计的吹捧,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安雅心道这老头如果真只是她三岁时见过她一次,这样都能认出来,也算是个奇人了。“那就请大查贵帮我鉴定鉴定吧。”她掏出玉佩递过去。老头面色一整,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在手中反复翻看,又用凸镜仔细看了一番,一面不住发出赞赏之声。
许久,他才依依不舍将玉佩还给安雅。安雅立刻小心的收回怀中。
“大查柜可看出什么来了,这玉佩是何来历?”安雅见大查柜神色凝重,知道他一定看出点什么来了。
大查柜捻着胡须,却不笑了,十分郑重地问:“安小姐这玉佩从何处得来?”
怎么谁都要问这么一句?是他们银号的惯例吗?安雅心中暗笑,面上仍一脸严肃:“这是我从母亲旧妆奁中找到的,又镌刻着母亲的姓氏,想来是有来历的东西。不怕您笑话,家中只道母亲是当年父亲云游时带回来的女子,却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父亲也从来不提。我想找到母亲家乡,所以才带着玉佩来这里。”
大查柜颇失望,道:“原来小姐不想当它么。”
安雅微笑道:“安雅总不会让大查柜白帮我鉴定这玉的,请先告诉我它的来历吧!”
大查柜摇摇头:“安小姐,小老儿并不知道这玉佩的来历。”
安雅满脸的期待变成了失望。大查柜又说:“但是这玉料,我在年轻时见过。”
大查柜已经九十高龄了,他本来自龙血沙漠以北的夜北国。他见到这块玉料的时候,不过十四岁,只是皇家玉厂的一个学徒工。
夜北国盛产美玉,而这种玉因为色泽和样子都极像羊脂玉,时常被认错,却完全是另一种玉了。羊脂玉出在河里,而这种玉出在夜北国最高最险峻的摩崖山,被称为虫香玉。
安雅一听这名字,眉头一皱,觉得颇恶心。怎么有玉叫这名字?
大查柜笑了:“小姐有所不知,这玉极其珍贵难得,远非羊脂玉可比。”
虫香玉的玉矿只有摩崖山一条,开采极为不易。在玉矿中,生活着一种色泽嫣红的螳螂,不畏水火,身带剧毒,不论人畜沾之即死。夜北皇室花重金修了栈道进去采玉,每年不知有多少玉匠葬身在深山之中,所采的玉材却及其有限,仅在皇室中流通,极少流入市场,因此认识此玉的人很少。
而虫香玉的珍贵不止于此。其一,玉矿本身细窄,所以能采出的玉很少,成色上乘,玉料又大的就更加少。其二,虫香玉虽肖似羊脂玉,却带着一种特殊的香味,可以辟邪驱毒,只要挂着这种玉,一般的毒虫蛇蚁都会避开,十分神奇。其三,虫香玉的玉料上天生带有红沁,十分艳丽,其中以红沁圆润边缘清晰者为上佳,只是毒螳螂的幼虫以玉为食,会在玉料上蛀出空腔,最喜食红沁的部分,所以即使采出好的玉料,红沁也往往不完整。
安雅闻言,细细闻了那块玉佩,果然有幽微的香味。这香像深夜的萤火,不仔细闻根本不会发现。
老头继续说:“挂虫香玉的丝绳也都是特殊的,是用那种红螳螂捣碎后染出来的。用活螳螂捣碎、蒸煮除去毒性后可做极好的染料,不像其他红色染料一样会褪色,制作出来的丝绳历久如新。”
这块虫香玉的玉料,是七十六年前由摩崖山内部采出来的。整块玉料十分方正,足有七寸长,四寸厚,五寸高,通体白腻如雪,半分瑕疵都无,一点正圆的嫣红玉沁贯穿整块石料,如美人额上朱砂痣一般。这样的虫香玉可谓是空前绝后。当时夜北的皇帝刚刚登基,闻之大喜,认为是老天赐下的吉兆,下令用此玉制成一双印玺,分别为帝后所用。
“小老儿还记得此印玺由我师傅制作,帝玺后印上均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一阳刻一阴刻;帝玺雕螭虎为钮,后印雕云豹为钮。两方印玺刻完,整块石料只余下一分厚度,陛下命人雕成螭虎玉佩,赐予太子。可惜还没开工,那片石料却不翼而飞了。师傅因此丧命,小老儿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从此在各国间辗转流浪……”老人摘下镜片,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勉力笑道,“这都是后话了,只是这样嫣红正圆的红沁,小老儿不可能认错,一定和玉玺出自同一块石料。但玉佩的雕工却不是夜北惯有的样式,而且夜北贵族中,并没有萧这个姓氏。”
安雅同两个侍女还有那个跟进来的伙计听得如痴如醉,半天没缓过劲来。及至听到老爷子最后一句,仿佛一个故事到精彩处戛然而止,四人都怅然若失。
安雅颇失望,还不死心,追问道:“那可否看出是哪国的雕工?”老爷子摇摇头:“小老儿见过的玉件甚多,这一件却委实看不出来是哪一国的风格。小姐看这祥云虽流畅飘逸,构图却十分单一,不像出自名匠之手。玉佩的主人如果能得到这样价值连城的玉料,请到一个名匠也应当不在话下,又怎会随便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玉匠雕刻呢?小老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关于母亲身世能知道的不多,但好歹知道了玉的出处,长了很多见识,也算不虚此行了。安雅起身,对大查柜拱手作揖,谢道:“安雅多谢大查柜的指教,受益匪浅。”大查柜本是个骄傲的人,明知是城主的千金,竟也不推辞,受了安雅的礼,心里颇为自得。
安雅本身没什么等级观念,她觉得大查柜有真本事,又是长者,给他做个揖表达尊敬再正常不过了,大查柜虽然得意,心里却怕得罪安雅,又忙颤颤巍巍扶了安雅起来,唤伙计给她斟茶。
大查柜又止不住打量安雅,见她一身华贵,神色却平和,完全没有贵族小姐的傲气,再加上安雅对他的礼遇,使他越发看这小姑娘顺眼,和颜悦色道:“能为安小姐鉴别宝物,也是小老儿的荣幸,不敢说指教。”
“不知大查柜帮人鉴定都是收多少谢仪?安雅定如数奉上。”话虽这样说,安雅心里也打鼓,她并没有钱,少不得要拿母亲的宝贝来换钱了。但这块玉佩,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质押给银号的,毕竟母亲身世的线索都在这里了。
“小老儿轻易不帮人鉴宝,只是在这个不成器的徒儿遇到不认得的珍玩时才帮人鉴定,收取所鉴之物价值的百分之一。”言下之意是一般的宝物他老人家都懒得过眼,“不过安小姐这玉实在特殊,又与小老儿故国渊源颇深,我如今有缘得见已是托小姐的福,怎敢再另收谢仪?”
安雅听大查柜如此说,心里默默舒了口气。正想告辞离去,脑子中却电光火石想到一事。这里可是银号啊!是不是像现代的银行一样,可以租保险箱?
“安雅还有事想请教大查柜,贵银行是否可以存取物件?”
她已经做好大查柜说没有的准备了,没想到大查柜捻着胡子含笑点头:“这在其他银号是不行的,我们长丰却可以。”安雅也笑:“那安雅今日就告辞了,改天再来找大查柜喝茶。”
出了长丰银号,她才发现已到午正,毒辣辣的太阳就在她头顶。主仆三人只得裹紧了头纱打道回府,毕竟府里树多阴凉多。没想到才进府,就迎面撞到两个人。一个一身黑色衣袍,面色尴尬,一个一身桃红纱裙,笑颜宴宴。正是卫衡和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