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明却仍坐着品酒,慢条斯理的道:“早就听闻殿下年轻气盛,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臣临行时,陛下对臣说,‘二郎脾气虽坏,却不是冲动之人,你此番前去先要暗下访察,访明之后再去问他,看他怎么说。他若认了,此事便罢,若仍旧砌词狡辩,包庇手下,你便揪出这始作俑者,带回京中正法。’”说罢,将凌宇的令牌拿出,轻轻放在案上,自己仍旧喝酒吃菜。
凌仲贺听了这几句,便不好再发作。他是绝对舍不得让任何一个手下回京伏法的。
须臾,饭毕。文昭明道:“多谢韩王款待。下官家中有事,已禀明陛下要顺路回家,如此便告辞了。”说罢拱手一拜,收起令牌便要离席。
凌仲贺忙道:“大人且慢。”昭明笑而不言。
凌仲贺见状,也觉好笑,说道:“大人明察秋毫,想已知其原委,何以非要我说?”昭明笑道:“下官只知是韩王手下的军官开了粮仓,想为殿下播撒个好名声,或许以后用得着。可具体是谁,下官却不知道。”
凌仲贺敛眉道:“大人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以后用得着?莫非圣上怀疑我……”文昭明道:“殿下切勿多心,殿下威名远播,对我****日后的统一大业实在有利无弊,但对殿下自己却不好说了。”
凌仲贺知他话里有话,遂问道:“大人此言何意?”
文昭明来时本已打定了主意,只是事到眼前又有些退缩。毕竟诸君大事,私议恐惹祸端,况也与他的处世原则很不相符。但看着凌仲贺,眼前又浮现出凌宇的神貌,遂叹气道:“殿下军功卓著,功高盖主已成事实。若说圣上猜忌,实在也是担心他百年之后,你们兄弟之间会起争端。如今储君名分已定,圣上唯有盼你让步。但同是嫡亲子嗣,太子拥名,殿下具实,矛盾日趋尖锐。自古皇权之争失败的一方必是一死,圣上也一把年纪了,整日忧心这些,你叫他怎能安生呢?”
凌仲贺听他说得悲切,追忆父子亲情,不禁心中大恸。但思及父皇近来种种不明事理之处,不禁又感不忿。
文昭明察颜观色,已略知他心中所想,心道:“今日既开了头,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吧。”于是道:“请恕下官冒昧。近来很多事,殿下总不肯据实上禀。圣上知殿下心性,也不说穿。但殿下瞒的越多,圣上便越是不满。即便原有一颗向你之心,如今也早凉透了。下官并没有别的意思,只盼着殿下能体谅一颗老父的爱子之心。下官本无意卷入这场争斗,但为了圣上,有些话不能不说,如此而已。还望韩王不要多想,下官这就告辞了。”
凌仲贺忙道:“大人且慢。本王如何不知父皇心中愁苦?只是这苦并非源自本王。还望大人能在父皇面前为我申言,仲贺在此谢过了。”说罢拱手一拜。
文昭明叹息一声,“看来殿下并未明白下官的意思。罢了,这事还不算紧要,如今殿下只想想粮草一事如何应对吧。下官后日再来领话,然后回京复命。”说罢拱手退出。
凌仲贺寻思着他这几句话,但觉一头雾水,不知他真正想说什么。正想着,忽听家臣报说虞良娣来了。他先还不信,回帐一看,榻上睡着的不是琼月是谁?他心中惊喜无限,原地转了几圈,不知该当如何。本想等她醒来再续别情,但终于忍不住将她抱起。
琼月睡眼惺忪,隐约见到是他,不知是真是梦。仲贺问她跟谁来的,她说自己;问她怎么来的,她说骑马;问她走了几天,她伸手数了半日说不知道。凌仲贺见她半睁着眼,动作迟缓,像在说梦话,只得替她除去外衣,服侍她睡下。自己却睡意全无,只好伏在案前练字。
次日起身琼月仍着男子衣衫,与凌仲贺形影相伴。处理完公务两人便城里城外四处游玩,日子仿若回到了小时一般。
更好在,此处既无长辈在侧,又无他花别柳碍眼,除了琼月着男装上瘾不肯换回女装,凌仲贺因此而不肯牵她的手之外,日子过得像要成仙。
至晚,书记官来汇报明日排定的行程。凌仲贺听他念道:“三、接见文昭明……”,脑中便嗡的一下,下面的内容便都不曾听见。心道:“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于是挥退书记官。自己在帐中来来回回的踱步。
琼月坐在榻上,两手托颐看了他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了?”
凌仲贺长叹一声方把文昭明给他出的难题说了。
琼月笑道:“你便直说好了。父皇不是说只要你直说这事就罢了吗?”
仲贺凄笑道:“哪有那么容易?远的不说。肇仁叔叔何其直白呢,最后的下场怎样?”
琼月正色道:“邢肇仁是公然藐视圣威,我看他是该死的很。你怎么能跟他比呢,你跟圣上是什么关系?父皇就算生气,又怎么会把你跟邢肇仁做一样的处置呢?”
仲贺道:“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况且文昭明的言辞中……”
琼月打断他道:“文大人的言辞怎么了?他这是明摆着想要指点你,你可真是不识好人心。”
仲贺道:“你不知道,他是我父皇的人,不会向着我的。”
琼月摇头笑道:“你父皇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向着你啊?你怎么就认定了父皇心里没你呢?如果你父皇心里有你,他又为什么不能向着你呢?”
凌仲贺拉她起来,指着她的头道:“你这个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呢?连你也要拐弯抹角的说话吗?”
琼月笑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打仗的时候那么诡计多端的,如今怎么都歇了?连我都知道文大人这就是想告诉你:父皇心里是有你的,只要你相信他,依赖他,这储君的人选也不一定就改不了的。”
凌仲贺闻言大惊,忙去掩她的口。琼月推开他道:“你们两个都已经剑拔弩张的了,该知道的早都知道了,你还怕这话让谁听去啊?这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你知道的,我一点也不想你当太子。我可不想你日后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的。”
凌仲贺把她揽入怀中,他早就知道她是介意的。怎么会不介意呢,如果她还有别的男人,他一定会嫉妒的发疯的。
良久,琼月凄然道:“可是我知道,就算你不争不抢,我们也未必能够逍遥快活的过日子。仲贺,明日文大人来,你千万要收住心性,好好的听他说。他的话也许不会好听,但对你绝对是大有裨益的。”
凌仲贺亲昵的吻了她的前额,说道:“如果能够回去,我也愿意你还是公主,我只做你的驸马就够了。”
却说文昭明回家祭奠了亡妻及去岁夭折的儿子,第三日上果然又来领命。凌仲贺便承认确是手下将领开仓放粮,但至于是谁却仍不肯说。
文昭明只得长叹道:“下官替圣上寒心啊!下官一直认为,身为将领要随时预防骑虎难下,而一味护短却只能助纣为虐。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怎知他们不是为了自身利益,把殿下推在风口上作挡箭的盾牌?大树底下好乘凉。但树大招风,最终倒霉的还不是那树?至于鸟雀,自有佳木可以另择。殿下怎的不信靠父子亲情,反而喜逞江湖义气?试问这世间的关云长能有几个?项羽其人倒也爱逞英雄。”
凌仲贺自初出茅庐以来便所向披靡,阿谀奉承之言自然数见不鲜,哪里受过这般讽刺。如今虽有些生气,却也心潮起伏,但觉此言甚有醍醐灌顶之效,不禁对文昭明刮目相看,只是不愿表现出来,于是道:“大人既言至此。仲贺还有一事不明,望大人实言相告。”
文昭明其时并不知道凌仲贺是否诚心纳谏之人,更何况他向来都以“千言千好,不如一默”为行事准则。但目下他并顾不得这许多,心中只道:“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难得圣上青目,昭明一介贱民,死何所畏。”于是慨然道:“殿下请讲。”
凌仲贺道:“父皇何以非杀邢大人不可?又何以竟重用洪典这等……”
文昭明笑道:“原来殿下还是不懂。邢大人的确能言善辩、才高八斗,但功利心却重了些,又恃才傲物,心胸毕竟不够宽广。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殿下若视此等人为知己良朋,日后又怎能胸怀天下呢?依在下看来,选择近侍还是德行要比心计更重要些。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德之人才得上天庇佑。当然下官并非劝殿下尽弃谋士,不过希望殿下分清三种人:
第一种是君子,若遇君子则务必请以真诚来换取他的忠心。第二种是伪君子,若遇伪君子还望殿下可以远离。第三种是真小人,若遇真小人希望殿下能够善加利用,因为但凡真小人则必有过人之处。邢肇仁便是这种人。但却请切记不可将真心赋予,否则自身之路便会越走越窄,及至无底深渊。
至于邢肇仁与洪典的长短相较,下官只说一点:王基初奠,若论广结善缘,邢肇仁是万万不如洪典的。所以,殿下切勿认为圣上杀邢肇仁是一时之气,重用洪典便是昏庸无能,岂知他不是另有深意呢?”
凌仲贺听了这许多言语,早已无暇去想自己的心事,脑子只是被文昭明的话带着旋转。两人又仗着酒兴说了许多“不当问,不当说”的话。
常言道酒不起而事不成,如今看来大概是的。
文昭明走后,凌仲贺反复揣摩着他这番话,但觉受益匪浅。只是转念一想:“焉知这不是他们的缓兵之计,为了让我安心打仗而故意编造的谎言?”但思前想后,左揣右摩,总觉得此番言语出自肺腑,不像是假意编造出来的。于是心道:“我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得他还肯犯颜直陈,而我却诸多猜忌。凌仲贺啊凌仲贺,你实在可耻的很。”又想:“这个文昭明真是深不可测。我原还道他像洪典一样,不过是父皇的宠臣而已。如今看来当真是‘明道若昧,进道若退’,日后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到不失为良佐。”
这几日凌仲贺时常想起文昭明的话。只是这小人君子的论调却不甚实用。自己身边究竟何人是真君子,何人是真小人,要怎么分?这种东西可不是写在脸上的!
又一日游湖的时候心道:“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知文大人是爱山还是爱水。”想起他临行时的话:“我的儿子也都不在身边,平日里很是挂念。是以每每见到圣上与太子其乐融融的样子,心中便不免多添几分舐犊之情……望子成龙固然是古今父母的夙愿,但这人老了,却更希望儿女留在身边,自己方可以享天伦。”
他推敲着文昭明话中的深意,心中很是感激。于是拉着琼月手道:“琼月,你回家以后要尽心侍奉父皇,我常年不再家中,不能向他老人家尽孝,你便代我尽尽人子之责吧。”
琼月靠在他怀里,轻道声“好”。摩挲着他手,良久才道:“仲贺,你非当皇帝不可吗?”声音竟有些哽咽了。凌仲贺先是一惊,而后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琼月道:“说起来,这本是我做媳妇的职责。只是你这一说,我反倒不愿意去了。因为我心里会想,我去探望父皇是为了巴结他,好叫我的夫婿可以夺得他的宠爱。”
凌仲贺笑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你既不愿去,就当我没说好了。”
琼月道:“仲贺,你带我去打洛阳好不好?我们这样在一起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你不要再撇下我了。”说时,两行香泪滑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