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茫,荒野空旷。
杨玄坐在地上思考片刻,接着又试了一次,这次他重新调整呼吸,摒除心中的杂念,很快身上就发生了某种明显的变化。
两道垂帘下,一点光采愈加明亮,此非日月星光,肉眼难见,可落入有心人眼中,却是夺目至极。
“眼含光,若繁星之灿;”
声音明显提高,但杨玄却像是浑然不觉。
“耳凝韵,如澎湃之潮。”
方鹤龄连叫两声好,眼含浓浓笑意,满是欣赏的看着杨玄,随后双手用力一合。
“啪!”
一圈无形波纹在空气中扩散开。
杨玄浑身一震,睁眼茫然,半响后才回过神来。
方鹤龄笑道:“怎么样,感觉如何?”
杨玄道:“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这就是至静吗?”
道人没有答他,提手指向地面,在空气中笔划着。
泥土微陷,一个文字被一笔一画的书写了出来,这是一种叫做中古篆书的字体,观其形可知其意,和地球上的篆书很像,过去姜受乾曾教过杨玄,不过自大鸿统御九州后,该字体已被废止,取而代之的是大鸿真书。
大鸿真书是当今朝廷所推行的一种表意文字,其外形由笔划和结构组成,内涵由字义和属性组成,和地球上的楷书古汉字相似,对比两种字的内外,大部分字都可以看作是一个模样。
方鹤龄道:“此乃中古篆书,杨兄可认识?”
杨玄道:“认的些许。”
地球上的古华夏,楷书古汉字衍自象形文字,确切的说,是从篆书系统演化为隶书系统,这大鸿真书几乎就是楷书古汉字的翻版。
“我书写的是一个至字,有到达之意,观其之形,字如飞鸟降落到地面,所谓至静就到达静的状态,至静才是真正的静。”
篆书‘至’字清晰的嵌在泥土中,其形象果然如方鹤龄所说。
杨玄疑惑道:“真正的静?”
方鹤龄指向地面,写了一个篆书静字,和至字并列成‘至静’一词,接着道:“你看这个静字,左边是青字,此为天之色彩,为万物本色,右边是争字,二者合一,意思就是在纷争中保持本色。”
解释字义时,他使用了一种名为‘破字’的特殊方法,就是从结构上拆开文字,并以此注释训诂字义,姜老道尚在人世时,杨玄经常和他以此作为消遣。
常见的‘破字法’有两种:
增减法,此方法是在文字上增减笔划,从而得到字义。
两分法,就是把文字的结构一分为二,并使所得部分能表达意义,拆上下时上乾下坤,拆左右时左阳右阴,阳乾为主,阴坤为次,以次辅主,每破一层就是一层深意。
对此,杨玄算是熟悉到家了。
“停下动作,止住思考,虽能定身心,但却平不了外界的纷扰,故而这是虚静,心神专注,不为外物所动,这才是真正的静。”
“打个比方说,人在安静的环境中才能安心读下书,这就是虚静;哪怕窗外有风吹雨打,身在闹市,仍能专心读书,这就是至静。修行观听法,眼含光、耳凝韵,此为由虚入至的外在表现,刚才你做到了这两点。”
一番话令杨玄对入静之道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那寂静呢?”
“眼含光、耳凝韵,然后再经历三个阶段,心意神便会沉浸于无尽的虚无,身心两忘,空空寂寂,自我意志陷于长眠中,既不知酸甜苦辣,亦不懂喜怒哀乐,一切犹如寂灭。”
清朗之音不绝。
从未有声音能如此动听,清澈而又不失磁性,棉柔似潺潺流水,令人感到无比放松,却又蕴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大且不可阻挡,每一个音节都能穿透人的心灵。
杨玄的心在发出共鸣,他十分享受,甚至为此感到悠然自得。
“再看静字,拆青字可得‘丰’和‘月’,前者为丰盈之意,竖不出头,乃:是盈中有缺,后者象征明月,暗示阴晴圆缺。”
杨玄朝地上瞧了一眼,果真如对方所说。
“寂静之道,根本就是掌握念力的消长盈缺。”
“念力源于脑髓,心意神将其释放,通常精神念力的消长会被大脑限制住,无论是脑中产生的量,还是被释放的量,都有限的很,就像被瓶颈给卡住似的,想要令其大量的产生和释放,就要打破瓶颈,让精神深入到寂的层次......”
由至入寂,还要再经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忘身。
人有五大感官,分别是眼、耳、鼻、舌、身,受到刺激,便会让脑中产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
观听入静,集目光,凝听力,达到至静的层次,就能暂时关掉人的嗅觉、味觉和触觉,之后若能忘掉眼所见、耳所听,直到眼前无物,耳边无声,修行者就达到忘身阶段。
第二阶段为忘心。
忘身之后,人的五感被关闭,心中很难升起念头,虽然还有心理活动,但那是自然产生的,而不是刻意去想的,在这个阶段,人若能够做到心念静止,就算进入到忘心阶段。
何为忘心?
在遥远的过去,人们普遍认为:心脏是每个人进行心理活动的场所,通过剧烈的心理活动,如恐惧、兴奋和激动等,人的心跳会不由自主的加速,它是人的本能,以此产生的想法便是心念。
此观点即主心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心说被主脑说所替代,但前者的影响却延续了下来,如今大鸿之人常在口头上挂着心中一词,而不是说脑中,便是受到了主心说的影响。
忘心就是指忘掉所有的本能和想法。
在忘身的阶段,入静者虽不会刻意的产生思绪,但心中还是会自然的诞生出许多念头,若能修得忘我,这些源于本能的想法就会暂时的平静下来。
第三阶段为忘我。
伴随着心意神的平静,人的思维意志、各种感知会变得愈来愈薄弱,到最后甚至连自我存在无法察觉,这就叫做忘我。
到了这里,入静者的意识几乎停止,思维不动,本能不动,感觉认知里只剩下寂灭的虚无。
值得注意的是,不动并非是完全静止,这仅仅是一种带有比喻性的说法,在忘我阶段,人的思维和本能几乎泯灭,每一个念头都动的非常缓慢,近乎于静止,不过这终究是无限接近的状态,而非是真的静止不动,只要人还活着,自我意识,本能思维就不会停止。
踏入忘我的层次,入静者就会达到寂静的状态,一身性命遁入生死之间,只差那么一线,整个人就会彻底死亡。
说完方鹤龄不再开口。
杨玄两条眉毛紧蹙,问道:“敢问道长,既是九死一生,我又该如何抓住这一线生机?”
方鹤龄没有回答,招招手教杨玄靠到跟前,然后右手捏成剑指,在他的额头上轻点了一下。
......
一个月后,还是在旷野间,杨玄正襟危坐,等待着清晨第一缕曙光,直到一抹鱼白肚色浮现,拂晓终于到来。
从天际射来一缕光线,正好照在杨玄的额头,刹那间杨玄像是失去了生机,整个人仿佛变成一尊泥塑般。
“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眼含光,耳凝韵,观听眉间与两目的中央,此乃意守而非形守。”方鹤龄喝道。
欲入静者,必先做到心神通明,想做要做这一点就要令呼吸平稳下来,古人云:‘气平则心澈,气定则神宁’,呼吸理顺了,人才能集中精神,令身心平静下来。
但寻常人沾染红尘,心中杂念丛生,又如何能轻易的静下心来,想要心正气顺,就要修身养性,时时拂拭心中的尘埃。
“真是怪哉,我自幼在宗门中长大,从未沾染过半点红尘,就这样当初还修行了三个月才能随心所欲的遁入至静,而他仅用了一个月,便将这入静法修行到这种程度......”
方鹤龄喃喃自语。
这三十多天里,他带着杨玄与自然中感悟,游荡山间,浪迹旷野,借天地间的大美去洗净心灵上的污秽,结果......对方表现的非常好。
大部分人少说也要修行个两三年才能到达杨玄现在的程度,对此方鹤龄一边感到震惊,一边又感到欣喜。
“杨兄啊,杨兄,你到底是什么人?”
要说方鹤龄这话的声音也不小,但杨玄却是半点儿也听不见,此时他已忘却外界种种,双目璀璨,两耳生潮,身心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中。
没多久,杨玄身上忽然又起了某种变化,双目璀璨消失,渐渐黯然,呼吸也跟着不见,陡然间好好地一个人仿佛化成了一截枯木,竟犹如死了似的。
“妙!妙!”
“身若稿木,这么快就到了忘身的层次,只要再.....”
说到这儿,话音孑然而止。
“意似寒灰,连精神波动都停了下来,这是忘心的层次......”
长笑伴随惊叹,片刻后又连连响起一声叫好。
“好!”
“杨兄果然是我辈中人忘身、忘心、忘我,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寂的层次。”
紧接着,方鹤龄高声吟念,悠扬悦耳,如律如韵如山间的汩汩泉水,似岸边的滚滚浪潮,若是让人听到,肯定叫人沉醉其中。
“盘膝端坐,脚分阴阳;手掐子午,二目垂帘;闭口藏舌,舌顶上腭,眼观鼻,鼻观心;气沉丹田,意守祖窍,观想混沌衍阴阳,挂天星、开意宫、辟识海,得一切逍遥自在......”
声音清亮,传入了一个无的世界里,在那里杨玄意识沉沦,眼看着就要彻底泯灭。
“还不清醒,更待何时?”
冥冥死寂,荡荡虚空,晨钟似的响声令杨玄骤然清醒过来。
“是方道长吗?”
才一开口,杨玄便觉得一阵疲惫袭来。
“不错,正是贫道。”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你的天心祖窍,我的意念不方便进来,只能为你捎上几句提示。”
“长话短说,你注意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