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木十分喜欢“魔山”酒吧的格局。
这是一家以托马斯·曼为主题的中高档酒吧。四壁摆满了十九世纪印象派名家的仿真画,也有几幅现代电子画作穿插其中。周围清一色的“Minotti”牌柔白色素雅沙发,四方形桌子也通体高档实木的材质。仅凭肉眼就能分辨出价值不菲的大理石吧台的旁边,两个仪表端庄且训练有素的调酒师正在上下翻飞着调试鸡尾酒的摇酒器,随后小心翼翼将斑斓的酒液倒入高脚杯中。
冯木喜欢托马斯·曼,喜欢他唇上略微滑稽的警长胡,尤其喜欢他的《魔山》。而且不同于其他主要吸引年轻人消费的音乐酒吧,“魔山”并不永无止境地放现代爵士乐,也不请来驻唱歌手现场表演。这里只放欧洲古典乐。以托马斯·曼为主题,还会放肖邦、舒曼和勃拉姆斯,大概没有比这儿更好的酒吧了,他想。
教养良好的侍者靠过来,问是否需要点些什么。冯木回答自己在等人。
吧台前面的高脚椅上坐着一位胸部很大的时髦女郎,大约二十出头的光景。上身着灰色短针织衫,深蓝色的修身裤紧紧裹着长腿,脚上是黑色皮面的休闲鞋。深蓝色的复古式皮包放在吧台上,上面用金属字母标注有“CHLOE”的字样。深灰色眼线下的一双美丽眸子透露着些许醉意。此时她正在啜一杯干马天尼。
五点半不到,上班一族还没有下班,所以酒吧暂时较为冷清。冯木的目光也就理所当然地集中在了女郎身上。
女郎似乎感受到了目光,扭过头来紧盯着冯木。
偷看被发现了。冯木立马转头,一脸的尴尬。
这时有人坐到了他身边的座位上。
“有个台湾(中国)作家的游记里写到过,东柏林郊区里有一家书店,叫做‘魔山’。那儿只卖文学作品和童话绘本。纳粹党执政的时候,有个俄罗斯人跑去那里修筑了‘魔山’,还开凿了一间地下密室,得以供热爱文学的人们有办法在希特勒的文字禁令的魔掌之下能够阅读到书。那儿可跟这里的‘魔山’一样,都是个令人沉醉难以自拔的好地方。”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光景的中年男人,嗓音低沉有磁性,却给人一种难以信任的不安感,“抱歉,我来晚了。作为主人居然还会迟到,我这个人也真是的。”
冯木点头示意。依旧沉默寡言。
“喝点什么?”男人问。
“随意,和你一样就行。”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叫来侍者,说道:“麻烦两杯JackRose(杰克玫瑰),再来一盘炸马铃薯片。谢谢。”
侍者离去。酒吧恢复寂静。两人默而不语。凝聚成块状的沉默充斥了昏暗的房间。
女郎兀自啜着高脚杯里的鸡尾酒。
“出版社里的那些小资们净爱去些高档酒吧。一大帮年轻人下班后齐聚一块儿,有的时候还能物色到一两个美女,结果搞得整个酒吧吵吵闹闹沸沸扬扬,让人甚是厌烦。而这里不会,那帮小兔崽子从不听舒曼,也从不懂得古典乐,甚至还唯恐避之不及,所以这儿可以保持永久的安逸。你感觉怎么样?”打破寂静的是男人。
“名字很别致。”冯木回答。
“托马斯·曼1924年出版的《魔山》,你大概听说过。讲述的是一个原本热情洋溢的年轻人,为了探望表哥而跑去了‘魔山’,结果被各式各样的人物感染得混乱不堪,变得悲观厌世。这是一个悲剧。”
“我看过。”
“说不定带有某种隐喻。”
“想必是有的。”
酒水端了上来,还有炸薯片。两人接过杯子,各自抿了一口。
“如何?我这个人并不在行看人,老实说,过去有很多出色的年轻人被我粗鲁地赶走。”男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停留到吧台前那个女孩身上,“但是在挑选酒吧这一方面,我非常有一手。”
“你今天请我来,不太可能只是为了彰显你对于酒吧的品味吧?”冯木撇撇嘴,问。
“嘿嘿,不愧是乖觉之人。”
“究竟怎么了?”
“难以企口啊。你知道,悲观的人写不出感性的作品。”
“是指我上个星期提交的译本吗?”
“嗯……,严格来说是的。那个译本,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副编都通读过,文笔很不错,理解性也一流,有大翻译家惯有的风格和习性。但是有一点,我们普遍认为,你的译本太过消沉。原著名为《Levieuxvamourir》。正统的翻译应是‘老之将至’,你却译为‘迟暮将死’;原本的内容感人至深,旨在激励读者坚强乐观,在你手里却变成了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我们不得不做出决定,这次的译本,我们不能要。”一口气说完了一大串话,男人不得不啜口酒稍作停歇。
冯木用牙齿咬住食指指根处的关节,目光盯着左下方。他在沉思。他有这样的习性,每逢烦心事,便咬食指指根的关节,并向左下方望去。
“即便出版社规模很小,而且你所翻译的也都是些小众作品,但还是有一些多管闲事读者寄信反映,说你的过去的几个译本太消极,太悲观。这件事情没跟你说过。抱歉,本不想说这些,但是又不得不说。”
“没关系,这可以理解。”
“还有一件事,兴许对你很不利。法文部门这一方面,总编他没有告知我们,擅自聘请了一个外语学院的毕业生,据说是他的远房外甥。我也是今天上午才只晓的。”
冯木愣了一秒,随即皱起眉头。
“也就是说,我被炒了?”
“……我恐怕是的。抱歉。”
转瞬间空气又沉寂下来,气氛变得异常寒冷。零零散散的顾客停止了交谈,调酒师的动作慢了一拍,一旁的侍者向这边看来。女孩的眼也朝着冯木微微一瞥。
男人看着冯木,耸耸肩,一副“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这是实情。冯木和男人打了三年交道,他很信任这个人。而男人也是在尽可能地给冯木提供帮助。也许其中会有一些利益成分在内,但是至少男人没有欺骗过他(冯木是这么想的)。两人虽说不是深交,却也能明了彼此的意思。两个人交谈却不需要太多言语,冯木很喜欢这种感觉。
“得得。这下好了。”冯木摊手,说道,然后把杯里剩下的三公分的干马天尼一饮而尽,“麻烦再来一杯。”
“兴许你可以自己写一些什么,像是短篇小说。你有这样的资本,也有那种大文豪都具备的忧郁气质,为何不尝试一下原创呢?何苦卑躬屈膝窝在我们这个小且穷破的出版社里当个小翻译?”
“……也许可以尝试吧。只是……我这个人没有多少经历,也没有动人的故事。没有阅历,也就不会冒出所谓的灵感,自然写不出东西来。如果仅仅只是翻译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我只是充当一个两种语言之间的过渡者,无需经历,也无需灵感。”
“这么说,你是认定了翻译这条路子?”
“起码这条路要比作家好走。”
男人嘿嘿地笑了起来,像是个计谋得逞的女巫。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回答。既然你如此坚持,那就有了另一件事情。”
这一反应倒是让冯木有些始料未及。冯木瞪大眼睛,紧紧看着男人的眼。
“我把你推荐给了我的一个朋友,哦,他也是在出版社工作。他那里恰好有一个法文翻译同社里闹了别扭,辞职不干了。这是个好机会,每千字起码要比原来你在我这里多出三分之一,而且不会给你太多的负担。唯一的不足就是,你可能需要转移阵地,去别的城市。”
“那是在哪儿?”
“济南。”
冯木陷入了沉思。
酒吧里的顾客逐渐多了起来。有几位优雅的贵妇人扭动腰肢走进来,用魅惑的眼睛扫视了一周。但在环视到冯木这一桌的时候,女人们几乎是一齐地皱了眉头,随即换成轻蔑的目光。穿着高档西服的男人们也纷纷入场,然后装作不经意间挽起袖口,露出金光闪闪的万国手表。大胸脯的女孩依然在那里静坐,只不过翘起了二郎腿。
“你别无选择了,冯,年轻就应该多闯荡。去的地方多了,阅历自然而然就多了。届时你便能够写出你自己的东西。”男人笑了,笑得很狡黠。
的确是个坏的决议,冯木想。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生活的有条不紊会被破坏。但另一方面来讲,适当地改变一下生活规律也是很不错的。
两个人表情古怪地对视。
“EsMussSein(非这样不可吗)?”冯木也笑笑。
“EsMussSein(非这样不可)!”男人笑得更灿烂了。
说罢,男人端起酒杯,冲着冯木努努嘴,然后一饮而尽。
……
半小时后。
男人说自己还有事,抢着付了款,然后先一步离开了。冯木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
济南。过去他很向往这个城市。大学期间,冯木经常窝在宿舍看老舍文集,其中有很多关于济南的散文。老舍先生在山东大学任教期间,在济南待了几年,并留下很多珍贵的文章,每一篇文章,都引得冯木对于那里充满憧憬。所以他并不反对这个决议,相反,他甚至有些兴奋。
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放在吧台上的包包也不见了。侍者正在收拾女孩刚刚用的杯子。冯木专心地朝那个方向看,丝毫没有发觉,旁边的桌子上被放上一个深蓝色皮包。
是那个女孩。冯木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诧异地望着女孩。
“法语翻译?”女孩自顾自地坐下,带着一阵清香。
“啊……是的。”冯木愣愣地回答。
“我看起来很吓人吗?”
“不。你很漂亮。”
“那就没必要紧张吧。”女孩露出一个较为从容的微笑,不过嘴角弯曲的幅度小得几乎要用放大镜去观察。
女孩叫来侍者,要了两杯琼尼沃克,不加冰。冯木不作语,只是用眼神斜向一旁。女孩的身段近乎完美,脸蛋儿光洁无瑕,容貌既不过分妖媚也不过分素雅,一双略微修饰的狭长眼睛很是勾人心魄,鼻子却是小巧可人。嘴唇略薄,上面涂有少女常用的粉红色唇彩。女孩有些醉了。
女孩从皮包里掏出一盒“柔和七星”香烟,熟练地用嘴唇衔起一支来,用金色的“都彭”打火机点燃。
“‘琼尼·沃克’,不介意吧?我猜想你对于威士忌的挑选没有什么主见,所以就按照我的喜好要了。”女孩说道。
“不介意。这酒的名字让我想起一个小说里的人物。”
“《海边的卡夫卡》里面的那个杀猫人,对吧?”
“厉害。”
“我很喜欢这本书。顺道一提,我是个作家。”
“二十岁的美女作家,想必很受欢迎吧。”冯木有点惊诧。
“不,还不到二十岁,大概还有五天是十九岁生日。我看起来很显老?”
“显得略微成熟。女人二十岁的时候,是她的魅力展现得最完美的时候。”
“这么说,你是被我迷住喽?”
……
晚上九点。冯木带着女孩去了住处。两人做了爱,并一起洗了热水澡。之后
窝在被子里看电视。
“……警方已经迅速将嫌犯击毙。这次的超能力者失控事件共造成3人死亡14人受伤。伤员已经全部送往**医院,其中12人已经脱离危险,但是仍有两人还在抢救中……”新闻节目的主持人用毫无温度的音调说道。
女孩抢过遥控器,换了一个正在播放关于鲨鱼的纪录片的频道。冯木正无聊地盯着左手上的伤疤瞧。女孩冰凉的小手抚上他的左手,轻柔地拨弄,然后侧过身来,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意欲睡去。鼻尖凉凉的温度传到冯木的锁骨上。
手机响。女孩披上衣服,拿起手机匆忙跑出卧室,过一会儿回来了。
“怎么了?”冯木问。
“没什么。爱抽‘柔和七星’的美女作家有一个酗酒的爸爸。我弟弟刚刚把他接回家里。”说完,女孩冻得哆哆嗦嗦地钻回被窝。
冯木一把搂过她,用自己的体温提供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