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诈尸了?!
诈尸是什么?诈尸就是有脏东西附在尸体上了,那玩意,已经不是人了,是什么,没人知道,三爷知道的是,人只要被那东西抱上,命准没!
雷在打,雷一下下地打着,打进了三爷的心里,他当时头皮猛地一炸,全身的鸡皮疙瘩,就顺着手,顺着胳膊,顺着脖子在疯起,他看着她,那女人,不,那个东西,在忽明忽暗地雷雨声中,直挺挺地坐起来,直挺挺地下了床。
它的头上,还盖着那块白布,白布,大红衣裳,粉花花的小鞋子,它站起来后,开始跳,一下下地,两只小脚并起来跳,先是原地跳,跳了没几下,就开始往站在门口的三爷那一点点逼。
完了!它还没过来,他就闻到了它身上,那绝望的土腥味儿,他再承受不住了,他的眼前,似乎有一些花的,白的东西在飞,飞的他头晕,一头晕,他就想蹲下,他想吐。
不行,不能蹲,那东西一下下地跳,它一跳,它头上的白布也跳,越来越近,它离三爷越来越近了!
死亡的恐惧,把三爷逼到了绝路,他怒吼一声,他喉咙里的声音,嘶哑,粗沉,带着血的味道,声音盖过了屋外的雷声,咔嚓一声,他手上的门把手,连着一大块木头板子,被硬生生地撕了下来。
门开了,门,终于开了!三爷当时毫不犹豫地,就钻了出去,往外疯跑,边跑边爬,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那土屋子的院儿里,一片泥泞湿滑,三爷刚跑没两步,就一屁股坐倒在地。
回过头看,它跟出来了,它居然也跳到了院子里,三爷的脸,身子上都是水,他坐在地上,看它出来时,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捏住了他的喉咙,捏住了他的心。
“咿……”按三爷的话讲,当时他嘴里,发出的音节,就是这个,他不知道,他一个二十来岁的粗爷们,嗓子里为什么能发出这种小姑娘才能发出的音节,他说不清,他就只记得,他屁股坐在泥水里,看着她跳过来了,他就叫,边叫,边用两个脚,拼命地蹬。
蹬得泥巴地里,一个坑一个坑的,三爷就这么靠脚瞪着在退,退着退着,他的背,就靠在了院里的那颗榆树上。
那榆树被雨淋着,树上的叶子又密,又绿,鲜绿鲜绿的,绿水顺着叶子,流到了那两人多粗的树干上,湿漉漉地反着光。
三爷当时扶着树,勉强站了起来,就看那东西,一跳一跳地,逼近了,他就把身子藏在了树后。
“滋啦!“,那是它手臂抱在了树干上的声音,就像把两条烧得通红的桦铁,塞进了冰水盆子里一样,当时,那东西,把树抱着,就不松手了。
三爷赶紧地,连滚带爬地绕开了树,跑得远了,再回头看,那树,那颗粗壮的榆树,被它抱着,树上的绿叶子,就像下雪了一样,没个停地往下掉,掉到了泥巴地里,叶子就干黄着卷起来了。
没多久,叶子掉光了,树枝子变得光秃秃的,可它还那么抱着,就看树干开始抖,开始枯,开始缩小,树皮的颜色,从白黄色,开始变,越变越黑,黑得像撒了墨上去一样,最后,两人粗的榆树,在那东西的双臂下,缩小成了篱笆杆子那么粗细。
三爷再不敢往下看了,他跑,他头都不回地,没命地跑,边跑边叫。
一九四九年,东北的夏末,三爷孤独的身影,伴随着歇斯底里地叫声,在树林里,在苞谷地里,在田野的土路上,越跑越远,最后消失在了雨雾中。
雨连着雨,雾连着雾,那是一副画,画里的三爷,年轻着,那脸,那身板子是被刀刻出来的,棱角分明,雨里雾里,他那张被惊恐扭曲了的脸,被定格,再定格,反复着色后,再晾干,就深深映在了我脑海里。
到屯子时,雨停了,天也黑了,漆黑黑的一片中,三爷摸进了家门,家里灯亮堂着,家里来客人了,父母还没睡,还在等他哩。
因为下雨,给他说的那个小媳妇,今晚没赶来,要等明天了,屯子里就先来了几个长辈,来提前祝贺,顺便讨点喜头。
见他回来了,老父亲就上去骂,指着他鼻子骂,说你个崽子没几把用呀,哈唬到哪去了?
“哈唬”是老父亲的话把子,惯用语,他习惯这么说,说什么事时,在他嘴里,“哈唬”不光是动词,还是形容词,感叹词。
这个词,具体是什么意思,三爷一直没告诉我,我也就琢磨着,似懂非懂,小时候的我非常顽劣,有次用弹弓把三爷家的玻璃打了,他当时拿着个扫把头,追着我满院子打,我手里抓着弹弓把,边逃着,边回头骂。
我说:“三爷,你是个老哈唬!”
说当时三爷回到家时,身上一半湿,一半干,脸上也是一半阴,一半晴,他哆嗦着身子进了屋,上了炕头,就把那遭遇事,说给父母和大伙听。
话说出来,特别是说到它,说到那个女人,头上盖着白布,抱榆树那段时,屋子里就开始冷了,没多久,有人就往门外走了,边走边说:“天晚了,天晚了,明早来!”
老父亲就用目光送他们出门,边送边说:“好,好,哈唬,哈唬……”
人都走光了,母亲就问三爷:“你看那女的,长什么样?”
“没看明白。”
“没看明白?”
“没看明白。”
“那老汉呢?”
“也没看明白……”
“你会看啥?不给你说了,宁住孤庙,勿进独屋?你都忘了?”母亲责骂道。
三爷不说话,就下地去锅里舀了碗热汤水,喝了,就开始脱衣,往被子里钻。
“那女的大概多大年纪,你总该看出来了吧?”母亲还在问。
“应该挺年轻的,她手上,左手背,有块褐色的斑。”三爷答着,就把被子盖得舒服了,可还觉得冷,腿还在不听使唤地哆嗦。
老父亲一直不吭气,就坐在那抽烟袋子,吧嗒吧嗒地抽,抽的时候,他眼是半闭着的。
“他爹,你说那东西是啥?”母亲问。
“害人的脏东西,还能是啥?没事,孩没事就好。”
沉默了会,母亲就换了个话题,她说
“朱婆子说的那门亲事,明天能来不?”
“来!”老父亲答道。
“她的家事,你问了没?”
“家不是咱这边的,那姑娘是个孤儿,没父没母。”
“我不要!”这时,躲在被窝里的三爷,突然喊了一句。
“不要啥?”
“我不要这门亲事!这婚,我不结了!”
三爷是被那事吓住了,他现在不敢,也没心思往女人身上想。
他需要时间,来抹去心头的恐惧。
他这么说了,老父亲没马上回话,他把烟杆子往地上狠磕了磕,接着又把它举起来,对着蜡烛光去看,看了半天,就把胳膊一划,用烟锅头指着炕上,三爷的头。
“哈唬!”
他说,他的话语,他的声音中带着严厉,容不得任何拒绝。
新媳妇是第二天上午那会才到的,她没骑马,没骑驴,啥都没骑,她是走路来的,让一个老汉领着,怀里抱着个白色的布包袱。
那老汉长什么样,三爷没看,人家姑娘来时,他正躲在里屋的炕上,生他老子的气,太阳出来了,照在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味儿,顺着那金蓝色的光,往外听,就听到屋外的屯子口,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男人在跳,女人在笑,狗在叫。
听着那些声音,三爷就坐不住了,他有点好奇,他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女人,是长什么样的,他就把门扒开了一条缝,伸出头往外瞧。
天是蓝的,深蓝色,混合着太阳照出来的金色,整个世界,都被这金蓝色的光笼罩着,下过雨后的空气,格外凉爽,三爷揉了揉眼睛,先是看到了自家院子里,养着的猪呀,鸡呀围着一圈在开会,有两只小鸡就站在一只公猪的背上,目光绕过它们,再往外,往远看,他就看到屯子口,花花绿绿地,站着的十来个人。
屯子里就剩这么些人了,能出来的,就都来了,人群中,有一抹红,鲜嫩的红,若隐若现的,那就是她了,她一身红,头上还盖着块红布。
三爷看不到她的脸,就觉得有些没意思了,再瞧她身边那个老汉,太远了,又挡着人,一样看不到脸。
那老汉收了彩礼钱,就头都不回地走了,只把那姑娘留在了那,有几个女人围了上来,大家伙推着她,叫嚷着,就往三爷家里走。
人们的声音走近了,听起来稀稀拉拉,咿咿呀呀,人太少了,加上猫狗在一旁助阵,也显得有些寒酸,新娘子进院了,有人喊了声,新郎子呢?三爷脸一红,就赶紧把头缩回了屋里。
接下来,放炮,放土炮,灶台的烟囱里往外冒烟,很快,酒席准备好了,两张方桌拼凑在一起,刚好都能坐得下,说是酒席,也没啥拿得出手,端得出来的东西,唯一的一道硬菜,就是蘑菇炖鸡,酒是从镇子里打来的烧酒,兑了水,一份酒,兑两份半的水,管往够里喝。
按后来的话说,三爷家,是地主出身,可地主家揭开了锅底,也就这水平了。
拜天地,拜父母,拜这拜那的,然后,大家都入席了,开始吃喝,那姑娘在席间,也不知是羞还是什么,不说话,吃的也很少,吃东西时,她用筷子夹了,把红布掀开一个角,就轻轻放进嘴里了,那模样秀气,美,有人就夸,夸这媳妇好,几杯酒下肚,隔着桌子,三爷就把目光往她身上猛戳,边戳,边咽口水。
不知不觉地,天就黑了,三爷和新媳妇进了洞房,人们也不闹洞房,就开始散了,那个时候,那个年代,日本人被打跑了,可外面还乱着,山上有强盗,于是,天一黑就没人往外面待了。
屋子里亮堂,她一身红,进了屋,就坐在了炕头边,她红,他也红,他胸前带着个大红花,脸上,脖子上烧着,比那花还红。
三爷当时喝得有点晕,他看见她头上盖着红布,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洞房里静悄悄的,气氛有点尴尬,他想了想,就搬了个凳,坐在她对面。
她身上有一股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