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个故事有点陈旧,陈旧的太久,跨过了一个世纪,也跨过了几代人,故事本身,闻起来也就有了一股子淡淡的霉味。
不过故事就是故事,爬满了灰,抖一抖,把它掀开,又重新写出来,就像一瓶刚打开的老酒,边读,边品,不知不觉,你就开始回忆和感慨,回忆那些我们看不到的时光,感慨岁月的蹉跎。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故事是我小时候,邻居家的三爷讲给我的,故事来自于他自己年轻时的一段经历,三爷年纪大,头发胡子花白,他其实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当时,村里的小孩都这么叫他,我也就跟着叫,有一段时间,我和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崽子,天天缠着三爷,让他给我讲故事
岁月是一条小溪,岁月是一条河,流呀流,流到一九四九年的夏天,东北的黑土地,那一年,我三爷才二十出头,有村里的媒婆给三爷说了门亲事,那是一个外省来的姑娘,人还没见,人家姑娘晚上才到,彩礼要先准备,于是三爷在他老父亲的授意下,天一亮,就牵了家里的两头牛,赶着上集市去卖。
从村口的那条曲里拐弯的土坷垃子路出发,三爷嘴里哼着二人转,牵着牛,背上的包袱里,卷着塞了一整张做干粮的饼,就往山那头的镇子里走。
天深蓝着,蓝得一丝云都看不到,红屁屁的太阳就挂在那烧,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路边上,树林子里,花呀,草呀,尽情往美里开,三爷把脸迎着阳光,边走,边看那不远处的小河水,哗啦,哗啦地流,路是弯的,河也是弯着的,沿着河走,就能闻到那水里的凉爽气。
那个年代,那时的景色,很多三爷自己都记不清了,不过,景也有自己的味儿,三爷忘不了那些味儿,你瞧,树林子里,一片片绿油油的,是草腥味混合着榆树叶子的味道,清香,弯曲的土路上,飘洒着黑土地和牛粪的味道。
渴了,就去小河里捞一把水喝,甘甜凉爽的水气味儿,再往远看,蓝天上,太阳也有一股味儿,那味道就有点特别了,按三爷的话讲,太阳味,是一股子特别的焦味,焦得很淡,焦得恰到好处,要仔细闻,才能闻到,那味道说不上香甜,但闻进鼻子里,人就能变得精神,变得有劲儿。
那时的阳光,那时一切的味道,现在已经闻不到了,人们生活在水泥浆糊包裹着的城市里,城市里的味道是什么?汽油,尾气味,烟,各种烟,还有雾,人身上的臭味,待久了,就待不耐烦了,人们往外跑,往农村,往山林里,往没人的地方跑,他们在找寻记忆里,从长辈口中传过来的,想象里的味道,可那些味,却早就藏进了土里,再也挖不出来了。
进了镇子,牛卖了,就到下午了,快到了晚饭点,镇子里的路边,饭馆子里,人熙熙攘攘的,有一股子猪头肉的香味从里面传出来,那味道香啊,太香了,香得三爷头直发晕,他手里抓着卖牛的钱,犹豫了半天,就还是把它们塞进裤带里,然后蹲在饭馆门口,又从包袱袋里取出一大块饼,就着那飘出来的猪头肉香味,大口地吃饼。
不知不觉,大半张饼下了肚,吃饱了,天色也不早了,三爷就站起来,走进饭馆子里,讨了碗凉水喝了,就往家赶。
出了镇子南门,三爷就看到天开始阴了,阴得黑压压地,土坷子路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风呼啦!呼啦地吹,吹得山上的树林子里,像海浪一般地响。
他就把头低了,猛往家赶,家里新说的媳妇,琢磨着也快到了,她长什么样?俊不俊?会不会干活?这么想下去,三爷心里越来越热,脚步子,也就越迈越大,越迈越快了。
越走,天上的云越低,那样子看起来快是要下雨了,三爷就低着头,只顾着走,他边走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三爷年轻时,就这个毛病不好,一走远路,只要脑子里有事,他头就低着走,眼睛里花花绿绿地乱瞟,偏就不看路了。
周围除了风,就静得吓人了,走了不知有多久,三爷突然听到前面有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感觉到有些不对,再抬头看,他一下子就傻了眼。
这是走到哪来了?近了看,面前是一大片,看不到头的包谷林子,远看,黑怵怵的云放肆地往地上压,那山挨着山,山都黑着脸,山里藏着个东西,阴暗的东西,把那毛眼睛往他身上瞅。
往回看,那熟悉的土路早就变了样子,分出了两个叉,一个叉,就在三爷脚下,已经到了头,再往前,就是包谷林子了。
另一个叉路,两边被一层层的树围着,看起来黑乎乎,不知道通到哪。
这地方,三爷从没来,也从没见过,实际上,他那个年代,根本就见不到这么大片的包谷林,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横着看,竖着看倒立着看,青森森的一大片,根本忘不到头,广阔的天地间,连个活物的影子都看不到。
而且,从镇子南门出来,往三爷家走的话,就有一条,也只有一条路,那路开得敞亮,什么岔道都没有,绕过了山,就能到屯子口了。
三爷没记错,他是从南门口出来的,这镇子,这土路,他从小走到大的,就算是拿块布蒙着他的眼,他也能摸回家,没错的,那他现在,怎么走到这地方来了?
咋就迷路了?他脑袋里在琢磨着,越想越迷糊,就往包谷林子里看,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就是风吹着包谷林子,打得那叶子在响,风往下压,把包谷杆子们压弯了腰,三爷就看到藏在谷林子对面的,一座孤土房子。
土房子窗户里亮着光,昏黄色的光,谁会把屋子建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三爷有点好奇,就走上前去,扒开了包谷林,往里走,很快,他就来到了那土屋子前,屋子后面,是一片灰蒙蒙的荒草甸子,那土屋子,就坐落在草甸子上,紧贴着一颗两人多粗的榆树旁。
看了两眼,三爷就想回头走,他心里还想着那没过门的媳妇,就着急了找回家的路,可偏不凑巧,天突然下雨了。
雨来的快,来的急,那雨点子带着水腥子气,铺天盖地砸了下来,一眨眼的功夫,三爷就被淋成里落汤鸡。
夏末的雨,居然带着那么浓的寒意,三爷当时又冷,心又急,没法子了,只能先去那土屋子里的人家,避会雨再说。
推开低矮的篱笆门,进到小院儿里,三爷就闻到一股子的土灰味,什么是土灰味?一个房子,很久没住人了,你进去,你就能闻到那味,就好像刚铲开了口的古墓,不过古墓的土灰味太重,盗墓的进不去,进去闻着了,就没命,得先烧堆火等着,看味儿跑光了,才敢摸进墓里。
说三爷当时闻着那土灰味,心里就犯嘀咕,可雨越下越大,雨是一张大手,推着三爷的背,边推边催他,顾不得了,三爷当时就去敲那主人家的门,边敲着,边伸手去抹脸上,头上的雨珠子。
敲了十几下,门开了,那木头门吱吱啦啦地,开了一小半,顺着光看,就看到一个黑森森的人影子,挡在了门口。
开门的是个老汉,老汉的脸很黑,额头上,脸颊上横着,竖着的皱纹就像刚开垦出来的黑土地。
三爷在门口,哆嗦着,浑身湿哒哒的,他说:“我是石头屯子的,走迷了路,又下雨,叔啊,你让我进来躲下雨吧!”
那老汉上下打量着我三爷,犹豫了下,就放他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