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许承宗看着望舒擦干眼泪,一言不发站起身,冲过来伸手到自己的腋下,跟自己比起来娇小消瘦的人,竟然十分有力,硬是把他支起来,跌跌撞撞地扶着他到了坡下,把拐杖塞给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丢下一脸茫然的许承宗留在原地怔怔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
早起时晴朗的天空,此刻晦暗下来,云头在天边聚集,要下雨了。
望舒进了屋子,掀开箱笼,把刘果志的手机放进去——明天开始,一切又回到平常,如果她不看见两只手机,就可以当这一切不曾发生过吧?
手松开,箱笼盖子掉下来盖上,发出哐地一声,震得她心头也颤了一下。
人总是要经过种种挫折才更能认清自己吧,孤单地站在这里,穷苦、孤单、劳累、没有爱情、看不到一丝亮光的生活,竟然也不曾把她压垮。
手指头上刚刚划出来的几道口子咝咝地疼,她上楼,找了些碘酒擦了擦,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灰沉的天空,想着以后的生活——如果这辈子再也没有男人看上自己,她真的要一辈子养着全家,当个老姑娘么?
心事重重里,窗外一早跑出去玩的小燕小宝姐弟跑上山,远远地可以看见小燕嘟哝着嘴,眼窝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到了近前,小宝的衣衫撕破了一道口子,脸上不知道跟谁打了架,有一道抓伤。
望舒吓了一跳,自己的心事放在一边,快速跑下楼,急问道:“你们俩跟谁打架了么?”
小燕看见姑姑,受的委屈有了哭诉的对象,开始抽抽噎噎地哭,十分伤心,眼泪扑簌簌地掉;小宝则狠狠地撅着嘴,扭着头,倔强地不肯说话。后来还是小燕抽泣着说:“崔福和他哥说——说姑姑坏话,我回骂他们,他们还是不停,我气坏了,就去打他们哥俩,可他们把小宝按住揍了一顿——姑姑,崔福的妈也说你坏话,他妈才不要脸呢,以后她再骂姑姑不要脸,看我杀了他们全家!”
望舒听了,她虽然从不曾指望刘二叔会守口如瓶,因为从他的角度看,叶望舒作风不好,伤害了自己侄子,他为了给侄子出气,见人就宣扬那个山上的叶望舒跟劳改犯的“丑事”也是常理——她只是没想到会传扬得这么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乡下存身不住了,此地本就无可留恋,趁此机会,出去也好。
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辱骂,她气得手有点哆嗦,上前抱住两个侄儿,不光是安慰侄儿,也是给自己一个不要倒下的理由。
把脸上的伤心藏好,她笑了一下,当别人伤害了自己的时候,越要笑出来,在这乡下,只有像野草一样强悍的人,才能一年又一年地活着,活得满山遍野都是。她的笑容果然让两个侄儿宁定下来,依赖地望着姑姑,她大声安慰他俩道:“别怕!等过一个月,姑姑把地里的粮食收上来,我们就到城里找你们爸爸。”
小燕听了,擦擦眼泪,腼腆地笑了。小宝也笑了,后来又低下头,小声问姑姑:“姑,崔福他妈为啥说你那么难听的话?你跟这个劳改犯真的……真的……”
“大人有时候说傻话,下次他们再说,你就当没有听见,不必回嘴。最近我们要把家里的鸡鸭鹅还有猪都卖了,你俩不要经常出去玩,在家帮姑姑做事。等进了城,我带你们去游乐场还有动物园去玩,好不好?”
“真的?”姐弟俩一听说有游乐场和动物园,高兴得立即忘了伤心。
望舒点点头:“所以最近这一个月,你们就在家呆着,不要下山去玩了。姑姑有时候很忙,顾不上你们,自己学着照顾自己,知道么?”
姐弟俩高兴地点头,伤心都忘了。
望舒安慰好孩子,站起身,听见身后的拐杖响,原本一直立在大门口不动的许承宗这时候向屋子走过来了。她回过头看着他,许承宗立在门口,也回望着她。
曾经感觉很熟悉的一个人,因为他要离开的原因吧,此时看着竟然很是陌生,以往从未觉得他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现在却隔着山隔着海一样,再也亲近不起。
自己这一生,再也碰不到这样令自己动心的男人了。
雨点选在此刻打了下来,啪啪地砸在房檐上、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整个天空如墨染就,只不过倏忽之间,满天的晴光都收了,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黯。
她转身离开。
雨下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仍淅淅沥沥地没有停意。没什么家务,安顿好孩子,她坐在自己窗前,看着外面黑下来的天色,全天无所事事,除了小燕小宝,她跟许承宗都没怎么吃饭,也没有说话,连目光都完全没有交集,刻意地疏远。
人在闲中时,那烦恼似乎自己能攀着肺腑而上,压在胸口,让人喘不上气来。她打开纱窗,伸出手去,接着雨,不甚冷,渐渐地整只臂膀也湿了,清凉的感觉,让胸口盘踞压抑的难受更加沉重,她心思一动,目光看着墙上的钟,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雨中的山乡已经静了。
轻轻打开屋门,慢慢推开外面的房门,人立在屋檐处微一犹豫,伸脚踏出,进到雨中。
清凉的雨水打在额头上,那挥之不去的烦恼似乎一下子就清减了。她立在雨中,淋得浑身湿透,长到二十五岁,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觉得畅快极了。她想大喊,用尽自己浑身所有的力气无所顾忌地大声呼喊,肆无忌惮地,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毫无保留地宣泄!
沿着石板路,她拉开大门,在雨中一路跑下山。拐过熟悉的岔口,向左两个小弯,就到了湖边。雨夜里,湖的四周是让人安心的一片黑暗,水中没有一丝光,她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扣,一颗、两颗、三颗……伸手脱下来,再解开内衣,那之后脱自己的裤子时,手已不再犹豫,三下两下全都脱光,自出娘胎二十五年来,第一次**裸地立在天地之间。
雨丝细细密密,像顺滑的丝绸一样,沾在她的肌肤、流连、滑落……
她张开口,长长地出口气,多想大声地喊啊,可那样,只怕真的会引来人吧?
她光着脚向前走,淌过小时候极为熟悉的那片浅滩,来到小洲上,十几年不曾踏上那块光滑的石头,此时踩上,向前屈身一跃,整个人落在湖里——有些凉的水裹住了她,又放纵又安心,脚熟捻地拍着水,像一条雨夜里白色的水鸟般,游来游去,偶尔大腿碰到水中的游鱼,呲儿地一下,痒簌簌地,第一声轻笑溢出她的嘴时,把她吓了一跳,水里的鱼甚多,她碰到了几次,不知怎地,心情渐渐轻松起来,竟然一次又一次地笑了,后来一时玩耍的心兴起,一个猛子扎下去,手在水里乱划拉,浑水摸鱼,自己跟鱼玩了起来。
后来她竟然真的抓到一条二寸来长的鲢子,在水里就一阵得意,等她笑吟吟地浮出水面,双手握着不停挣扎的鱼,正高兴地要上岸放在草丛里,一眼看见雨中黑蒙蒙的岸边,立着一个高高的黑影。
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已看了多久。
她吓了一跳,手一松,那条鲢子掉到水里,立即逃得无影无踪。
刚刚的好心情,立时被恐惧取代。雨夜里一个鬼影子都没有的偏僻湖边,只有自己一个人,还——还没穿衣服,若是有居心叵测的人,可如何是好?
她慢慢地自湖心向小洲的地方绕去,如果躲在小洲那头,此时天这么黑,那人不见得能看见自己。她只动了一下,就听岸上那个黑影轻声道:“望舒,上来吧。”
她心头一颤,人呆呆地顿在水里,看着湖岸上的人影,雨水沿着自己湿透了的头发向下淋,她眼睛前面一团水雾,什么都看不清,偏偏就能分辨出他高高的个子,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水,无所不在的水,竟然有些烫。
手向前,分开,胳臂几个起落,她人已经在小洲旁边了。
出水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后来手撑着那块石头,轻轻跃上来。浑身寸缕未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后,像一个雨中**的精灵一样走到许承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