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三月的倒春寒,阴冷刺骨。望江栏江边有树,树上拴了好多经幡,新挂上去的几条色彩鲜艳斑斓。风吹来,孤独地猎猎作响。江边的沙滩上站满了人,面前停放着两架木板,一大一小,盖着白色的被单。
旁边公路跳下一个人,跌跌撞撞往江边跑,身后有几个人忙着跟上来。那人也不顾江边鹅卵石硌脚,来到木板跟前,”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刷”一下就掀开了蒙在脸上的白布。
连夜从昆明赶回来的丹军猛的分开人群,想把她拽起来。
陈静秋的手轻轻覆上了托尼的脸,逝去的托尼头颅撞碎了,脸有一些些肿,阖眼长眠的他一脸安详。
“我是静秋。”跪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低低地说。因为舅妈交代她,“不能哭,眼泪不能落在他的脸上,不能喊他的名字”
“我是静秋。”
“我是静秋。”
旁边木板上那个小小的身躯,被人们遗忘在一旁,安静得就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准备,起!!”有人在高声召唤。
两块木板被抬到江边,四个本家亲戚先将小木板放到江水里,靠岸站着的两个人,各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慢慢把木板推向江心,小木板缓缓顺江而下。
“准备,起!!”
第二块木板也被推到了江心。
陈静秋直直地跪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江水有多长,悲伤就有多长。江水,请你慢慢地,慢慢地流淌。
“垮”一声,有浪花溅起,从静秋前面刚过去两三米,安放着托尼的那块木板就被旋进了江心的漩涡。几秒后,木板漂了出来,慢慢悠悠地往下游漂去。
——木板上的托尼,已经沉进到了江底。
飘在前面的小木板,绕过了陈静秋面前的这个漩涡,就在此时,也瞬间旋进了前面四五米远的一个漩涡
——江面上,只剩下一大一小两块木板,旋转着在阴沉的天空下漂浮。
陈静秋一下子跳起来就往江里跑,丹军没拉住,跑了两步,还没到水边,一头栽了下去。
江面平静,江水静静流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寺院里请来的师父开始念经。经文声和在江水流淌的声音里,传出很远。
拉着陈静秋的救护车,呼啸着离去。
“再难过都不准哭,不准叫阿奶看出来,要忍住。”阿舅来江边之前交代丁瓜瓜,要她照顾好阿奶,并答应她,等所有人回到诊所,晚些时候再送她到江边,送送托尼和小卓玛。
丁瓜瓜红着眼眶答应了,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除了拴在江边树上的经幡,丁瓜瓜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是说人死了以后可以寄存在殡仪馆,可以开追悼会,可以葬进坟墓,可以追思,可以扫墓,年复一年?为什么你们要告诉我藏族没有坟墓。
谁又能告诉她,那几条新挂上去的经幡在风里猎猎作响的时候,她的心为什么会跟着一阵一阵的痛?
从望江栏回来又去了一趟寺院,回到阿奶家天色已晚。
不吃不喝地坐在阿奶屋里,阿舅叫人不要管她。也不知过了多久,起身走到小卓玛的小床前,抓住小被子的一个角深深嗅着上面的味道,又抱起枕头,来回摩挲。枕头旁边放着一个旧的洋娃娃妈妈,手里抱着一个小洋娃娃。
丹珠结婚时候嘉宾戴的那两朵花,写着卓玛的那朵戴在小洋娃娃胸前,已经歪朝一边;写着江央米玛的那朵,又打上一个括号,补上了几个小字“隋意妈妈”。
院子里很快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嗷嗷痛哭,像一个孩子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礼物,响彻了这个黑夜,许久!
上苍原本也许就是不公平的,它让小卓玛和托尼如此短暂的轮回,只为来这个世界上,完成一个孤儿和几十个生命的救赎。
田家房前的露台,房后的阳台,种的全是各色的花。蔷薇爬满了半面墙,种了四年的紫藤还没开花,藤上挂着绿色的叶子,密密匝匝地绕满了露台上的石柱,又爬上横梁。
鱼缸里的小鱼安静地伏在鱼缸底部,人一走近,全部欢腾着游上水面,人走到哪边,鱼就游到哪边,张着大大的嘴。
祖传的五斗柜上,供着一个空空的香炉,下面压了一本书。炉前清茶一盅,淡淡几缕冒热气的茶香。茶凉了,倒在五斗柜下的铁桶里,又重新续上一杯热茶。凉透的一桶茶,被用来浇花。
“丹阳,走好!田爸爸为你祝福。”
田敬梓的眼泪已经干了,此时的屋里,但愿只有思念,没有忧伤。
傍晚,陈静秋在香格里拉县医院的病床上,静静的躺着,夕阳的余晖投在窗台上,晕黄一片。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小鸟,站在枝头,不懂人间世故,只管自顾自地婉转啼鸣。
病房门开了,陈静秋转过头,卓玛的小弟弟诺布牵着罗拉和次仁,向她走来。
“孩子,谢谢你!孩子,谢谢你!”罗拉泪流满面,湿漉漉的吻落在陈静秋的头发上,额头上,脸颊上。
一只手疼爱地抚摸她的头发,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
宝贝,谢谢你的到来!
雪山的夜是流着眼泪的夜,围着雪山小学和达娃措的整个村庄周围,亮起了一盏盏酥油灯,从远远的山下望上去,黑夜中的雪山升起了一个大大的太阳,正往外放射光芒。
县城一中的校园,像是和雪山有约,山上的太阳亮了,校园里的太阳也亮了。一盏盏酥油灯组成了另一个太阳,映着孩子们含泪的眼睛,眼睛里有灯光闪烁。
是谁在远远地唱诵经文,经文响起,酥油灯也亮了。那是望江栏的沙滩,一盏一盏小小的灯,像一个孩子零星洒落的笑容,存在人间。
就让眼泪流一会吧。
诊所小院,巴克不吃不喝,第四天。兽医站的小马医生来打针,却挨不了身。一走近巴克,它背上的毛全部竖起来,随时摆出一副准备发起攻击的样子。丁瓜瓜端着一碗狗食,光哭,也不说话。一遍一遍在心里说:
“巴克,我已经没有他们两个了,要是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要是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巴克把头埋在两个前爪间,闭着眼,没有动弹。
“巴克,要是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不知道在心里念了有多少遍,地上的巴克忽然抬起头,费劲地站起来,全身簌簌发抖。刚站起来,后腿却一软,又坐下去。颤巍巍地把头伸过来,舔了一下瓜瓜的手。
狗食早就不是一开始的味道了,巴克一边吃,丁瓜瓜的眼泪一边往里掉。
后院响起了汽车马达的轰鸣声,车灯亮晃晃地射进小院。马达声停了,车灯灭了,车门被“啪”一下关上
——后院门打开了,高翔站在了丁瓜瓜面前。
巴克的碗落在地上,剩下的散落了一地。
那个自称“战神”,快被伤心击垮的人,飞身扑进了高翔的怀抱,有温暖的吻,覆上了她的眼睛。
亲爱的,有你在,悲伤就不是原来的样子!
静静的夜晚,静静的月光下一片废墟的独克宗陷进了黑影里,远远地只有那两个太阳,还在呼应着明亮地闪耀,有微风吹来,有火光轻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