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眼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调寄《临江仙》
“嘚嘚嘚,嘚嘚嘚……”
大雪兀自纷飞,广阔无垠的雪原上。
蹄声自西而来,向东而去。竟是一队二十余头雪鹿组成的鹿群,顶着茫茫飞絮呼啸疾驰。
虽是雪鹿,在这等环境下却有骏马也自叹不及的豪气与飒爽。
正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
雪原昼短夜长,不到酉时,漫天的黑暗就结实地笼罩住了大地。黑夜中一粒白点格外引人注意,定眼瞧去,是个简陋的粗布帐篷。过不多时,从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高近八尺,手中拎着一只火把,依稀是个壮年男子。
那人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夜空,然后……
“阿嚏!哎呀,冻死我了……”
……
那人颇有些恼怒地继续骂道:“都是那三个老东西,说什么雪原这等清净的地方才适合修炼,不是存心憋死我么!”
这里的“清净”,指的自然是没有人的地方。
老大不小的一个人,还是贪玩心性。总想着云游四海,每去一处就东逛逛西瞧瞧,师门的任务没一个好好完成的,更不必说专心修炼了。
这就是师父和二位师伯师叔让他来雪原的原因。
也只有雪原这等荒芜之处,不求让他独自享受“清福”,至少……能安静一会。
……
“嘚嘚嘚……”
又是络绎不绝的蹄声响起,一听便知是雪鹿到了。
那人肚子正饿得发慌。举起火把,见到壮硕的雪鹿,不禁大喜:
“这鹿肉烤起来一定肥美多汁,我就不客气了!”
身随意动,当下提气运功,脚下虎虎生风,一瞬之间已赶上了鹿群。
那领头的公鹿高大壮硕,显露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感到身后有人来势极快,陡然危机感大增,当下仰天长啸一声,迈的步子只有更大,一跳居然能有丈远。群鹿见了,也纷纷轻叫着跟上,步姿迅捷,井然有序,连那男子也是略感惊讶。
那男子见雪鹿这般,觉得有趣,玩心大起。再次暗运真气,紧随其后,却始终不动手。领头鹿狂奔数百丈远,体力渐乏,以为危机已除,不曾料到一回头,那人竟笑嘻嘻地还跟在后面。
领头鹿正值壮年,在雪原生活,极通灵性,又是群鹿多年的领袖,见多识广。
仍是如此,它也极少遇到这般难缠的对手。微惊之后暗自冷静,心知鹿群已是极难摆脱身后那人。既然如此,便又何苦浪费气力。
领头鹿当下不再奔跑,冲着那男子长啸数声。头上一对大角向前拱了一拱,摆出雪鹿之间发起挑战的姿势。
“有意思!”
男子见状,将火把横于胸前,也是严肃对待。要知道这塞外雪地是人类所了解最少的地方之一,当中的许多领头动物必定也不会平凡。据说雪原的深处更是有妖兽等的存在。
那火把在适才男子高速奔跑之下早已熄灭,现在倒是能够当作一根短棒使用。领头鹿双蹄狠狠一跺,急冲过来,一对大角虎虎生风。
男子跃起,空中一记娴熟的后翻避开了这一顶,并借势一掌朝鹿头击去。领头鹿也是迅捷无比,收放自如,竟丝毫不受惯性影响,只是来不及回身,抬起一只后蹄重重朝男子掌心对去。
“啪”的一下掌蹄相接,男子只觉掌心隐隐疼痛,当下运转真气,化掌为拳,向领头鹿再度砸去。
领头鹿这下收势不及,纵然身子跃开了半丈远,一只前蹄仍是给男子霸道的拳风轰得粉碎。领头鹿悲鸣一声,知道自己已是完全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
它沉默了很久。像在想着什么。
终于,领头鹿看向鹿群,一对大角向上拱了拱。又再度扭过头来看着男子。
一声低鸣响起。
男子看着它那清澈的眼神,清澈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接着那无比清澈的眼神里确实滴出水来了——一连串的珠子洒落在雪里,像墨在宣纸上散开。
是眼泪。
男子没见过动物流眼泪,他怔了怔,略有些惘然。
领头鹿还在看着他,一动不动,三条腿也站得很稳。
男子明白了它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我会放过你的族人的。”
领头鹿看懂了,它终于得到了它想要的承诺。于是它放心了,迈起余下三蹄趔趔趄趄地朝悬崖边奔去,竟是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不知过了多久,才从极深的底下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动物也好,人类也罢。舍生取义者,从来就谈不上后悔。
男子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很多事情。最终摇了摇头,唏嘘不已:有时候,人当真就及不上畜生。但也许这就是人比动物聪明的地方?所以人类往往能笑到最后。
其实领头鹿用生命去换一个人类的承诺,也是很傻。它不知道人类都是狡猾的么?
还好你遇见的是我。
但他又想,若不是遇见了自己,这鹿似乎也不会死。
他忽然想对那鹿说声对不起。然而为时已晚,生命不能重来,身死不能复生。那就算了吧。那三个老东西说的不错,自己有时太多愁善感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回头看去,只见雪鹿无首,四处奔逃。又是“嘚嘚嘚”一阵乱响,终于不见了影踪。
安静的雪原上,只剩一轮明月高挂皓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却无端的徒增了些悲戚之感。
只有明月见证了这一切,见证了一条生命的流逝。
男子原地盘膝而坐,也不着急离去,双手结印缓缓修炼起来。
雪还在不急不缓地下着,从很高很高的天上降下来。像绒毛,也像柳絮。落在银装素裹的树上。
一片叶子带着雪花脱离了枝头,飘向地面。
不是因为叶子弱不禁风,而是它本来就要落下了。那片雪不过是压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叶子盘旋了数圈,终于晕乎乎地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一直在喧嚣的风声忽然也小了很多,雪原彻底安静了,静的有些不对劲,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宁静。
男子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他只觉得月光洒在身上。太过清冷,太过安静,太过无趣。
……
再睁眼时,已是早晨。男子站起身来舒展筋骨,听得浑身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啊……舒服。”
正待离去,男子却听见了低低的呜咽声,不禁诧异,难不成此处还有旁人?细细搜寻了一番,发现雪地里一头母鹿跪伏在地,昨夜连降数时辰的大雪将母鹿身躯近半埋没。
男子伸脚踢开雪块,这才看到雪白的地上点缀着几点殷红,从母鹿下身流出。
“这是……”
男子正想着。母鹿忽然全身抽搐,流汗不止,痉挛了片刻,竟生下一头小鹿来。
那小鹿浑身被血、雪包着,眼睛还没能睁开,四支蹄儿却扑通扑通开始乱蹬了。母鹿侧过头来幽幽地望向男子,轻啼了一声,像在祈求着什么,又用尽全身力气舐了舐小鹿的额头,为自己可怜的孩子梳顺了毛。
做完这一切,母鹿头一歪,终于倒毙。
男子轻叹一声,他虽生来豁达不拘,但接连目睹生命的渺小,心情也是复杂起来。
今天是怎么了?他应承了一头鹿放过它的鹿群,又应承了一个母亲照顾她的孩子。
他撕下一片衣服,小心地将小鹿浑身的血渍擦拭干净,又将两端打了个结,做个简单的包袱,将小鹿装了进去。
男子在雪地里挖了个坑,把母鹿埋了。这才想起两腹空空,眼前正有现成的鹿肉,可他哪里愿意吃?
欲要离去,忽的天际传来一道闷响,一滴水珠轻落在男子的脸上。伴随着淅淅沥沥的乐响,雨点开始像倒豆子般落下,转瞬间乌云遮天蔽日,大地如黑夜般伸手不见五指。一道凌厉的闪电狠狠割开天空,发出可怖的声响。
“哗啦啦……”
大雨倾盆,气温骤然降落到极点,男子抱紧怀中的小鹿,施展身法,狼狈地跑着。可要在这漆黑一片的地方找到安身之处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更何况帐篷早已被大风刮得不见踪影了。
暴雨连下几个时辰后丝毫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反倒是空中渐渐聚成一块紫黑色、巨大无比的乌云——“轰!”一道悍雷猛然劈下,地面瞬间出现了一个深达数丈的大坑,“嘭!轰!……”雷电一道接着一道在这天地间肆虐,竟似要劈碎这片大地。雪原上早是一片死寂,生机全无。
男子躲在一处潮湿的岩洞中,越看越不对劲:雪原上怎么会下雨?
在这气温极低的地方,水滴应该早在不知多高的上空就凝成了雪。再者说来,即便是几十年一遇的暴风雨,也不至于具有如斯的毁灭性……
突然,只见上方的浓浓乌云中央浮现出两个狰狞无比的铜铃大眼,死死盯住地面。男子看着这般景象,仿佛想到了什么,虎躯一震,惊道:
“雷云人形化……这是……天雷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