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对眼前形势的判断，从更长远来说，大辽要是想成为传承正统的泱泱大国而不是停留于游牧民族的部落联盟最终被时代淘汰，就必须兴文教立法度，发展经济励精图治，让有学问和才能的人治理国家，以智慧和韬略代替头脑简单好勇斗狠。这才是他说这番话的更深用意。两宫启用他这个汉官来做北院枢密使，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郎君说出使南朝，了解宋人正在准备发动战争，就应该将所见所闻的事实写出来，呈交朝廷作为决策的依据，而不是在这里信口开河。”韩匡嗣压着被小臣冒犯的怒火，耐着性子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
他并不是说的气话，这也正是他对契丹官员不满的事情之一。辽宋通好，两国使臣交聘往来三四年了，这是难得的深入敌国探知对方实情的机会。他得知宋国派来的使臣天天都要写日记，将在辽国的所见所闻，了解的国情民风一五一十记下来报告开封朝廷。包括和辽人上至皇帝下至小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甚至一路的地理里程、顿馆驿站都一段一段详细记录。开封根据这些情报不但能了解北朝的国策军情，还能绘制出军事用途的地图。而辽国出使南朝派的大多数都是宗室子弟，即使有时必须用汉人也只能做副使和随从。那些契丹贵族将出使宋国当作游玩和发财的机会。枢密院再三提出要求，可很少有人认真写过详细的书面报告。这个耶律虎古说看到宋人在做战争准备还算是留心国事的，可也只是一句空话，要是他能呈上一份具体详细的报告，情况当然就不一样了。
“报告？难道只有写在纸上的才是真的，眼睛看到的就不是吗？谁没有看到赵匡胤曾经亲自带兵攻打太原，南方刚平立刻又发五路大兵北伐，要不是那贼酋突然死了，太原城这会儿早都姓赵了。本人敢在这里说一句：根据卑职的亲眼所见，宋人在一年之内肯定会发动战争。如果说错了，本人愿受军法处置。”耶律虎古扬着脸，在周围鼓励的目光下提高了声音昂然说道。
韩匡嗣气得发昏，真是一个不知尊卑进退的武夫！但他仍然镇定自若地说道：
“战争不是儿戏。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怎么能说战争一定爆发。兵危战凶，天下苦其害，朝廷应该尽最大努力避免战争发生。和则两利，战则两败，相信这个道理宋人也会懂。现在两国通好，边境开榷场贸易，每年不算商人和百姓得到的好处，单是税收就达到数十万。宋国所得绝不会低于此数。在南京做生意的宋国商人好多都有边军将领的背景，难道他们愿意毁了这么好的生财之道？臣请皇上派使臣去开封进行谈判，依臣愚见，只要摆明利害，化干戈为玉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谈判？难道南方诸国谈判就可以不被宋人吞并？真是天大的笑话！汉人有句话叫做向老虎要它的皮，燕王也想试一试吗？”虎古挺胸凸肚地大笑起来。
韩匡嗣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要说口才，他比这个武夫强得不知有多少倍。可是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与这样一个芥豆之微的小人争吵实在有失身份。但是不反驳他，就像被人当面打了一个嘴巴却不还手。他一时还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卑职以为，燕王的见解确是老成谋国之论。对待不驯服的边部都要剿撫并用，更何况对南方的宋国了，通过谈判解决问题值得一试。至于赵光义会不会讲道理，只有谈了才会知道。郎君犯不上为他是不是发疯赌咒发誓。”一个人出言抹稀泥，给北枢密解围道。
这个人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两道眉毛像扫帚一样散着，小小的三角眼放着晶亮的光。原来是刚刚被提拔起来做了南院大王的耶律斜轸。斜轸出身显赫，他的祖父是契丹史上赫赫有名的阿鲁敦于越耶律曷鲁。曷鲁的祖父和太祖皇帝阿保机的祖父是亲兄弟，他本人则是阿保机创业之初最亲密的战友。在拥立阿保机称帝、对外讨伐天下，对内平定叛乱等等一系列重大行动中立下首屈一指的功勋。斜轸本人聪明机敏，早些年就得到萧思温的赏识，将他推荐给皇帝。萧思温还为他娶了自己族中的女子为妻，论起来斜轸的妻子还是皇后的从侄女，他也因此成了皇后的亲戚和亲信。本朝的大臣凡是能够同时得到两宫同时认可的人便注定官运亨通，斜轸也不例外。
皇帝也开口道：“燕王说得对，朕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派使臣去开封谈判是个好主意。以前总是讨论如何应对宋人的侵略，怎么就没有想到去和他们好好谈一谈呢。燕王，北枢密院立即物色一个合适人选派去开封做这件事。另外派人告诉刘继元，不要轻举妄动，让宋人有开战的藉口。再有还要加派侦探了解宋人的动向。”
皇帝表了态，又有耶律斜轸这样的契丹重臣那样一番发言，所有的王公大臣们都不说话了。耶律虎古也闭了嘴。多说无益，朝堂到底是皇帝说了算。皇帝袒护燕王是必然的，否则也不会让他在这个时候做北枢密。
散朝之后，几个郎君来到大营旁边一间酒楼里喝酒。所谓酒楼其实就是挂着招幡的几座帐篷。里面摆着桌椅，售卖各种受欢迎的茶酒，也有凉菜和煮肉、小炒。捺钵大营中数万随扈的兵丁、官员和家眷，商人们不会放过这样好的生意机会。在大队人马中总是跟着数量不小的商贩和老板。一到驻扎营地，便在周围支起帐篷打出招牌开门迎客。
“谈判？和平？满嘴放屁！等着瞧吧。宋人要是真的把刘继元给灭了，看姓韩的还有什么脸坐在北枢密的位置上。”叫做耶律恭的瘦瘦的牌印郎君喝了一口浓烈的怀州烧说道。
“虎古，好样的，那么大的阵仗一点也不怯场，说得那****的张口结舌。那些只会当缩头乌龟的王公大臣不知道臊不臊。”矮胖子灯烛郎君耶律胡花说道。
“北枢密、王爷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才不**他，不过是契丹人的一条狗。别瞧咱们只是个小小郎君，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虎古气呼呼地说，朝堂上的情绪还没有平复。
“姓韩的就是条狗，不值一提。问题是皇上，怎么像中了魔，会信用这种东西。”瘦子摇着头咋着嘴说。
“南京已经恢复贡院，今后汉人都能考试做官了。皇帝喜欢吟诗做赋写文章的汉人，咱们这些武夫只能靠边站了。”矮胖子附和道。
“咱们这位当今天子，和他的爷爷老爹一个样，不知喝了多少汉人的迷魂汤，竟忘记了祖宗。还真的不如大同的那一位。”三杯烧酒下肚，脸色涨红的耶律虎古便口无遮拦起来。吓得两个伙伴直向四周张望。
耶律虎古说的是当今皇帝耶律贤的祖父耶律倍和父亲世宗皇帝耶律阮。耶律倍崇尚汉文化到了痴迷的程度。他通晓汉字和阴阳音律，绘画水平连汉人都难以企及。在朝政上主张尊崇儒术，全面汉化。这大概就是他丢了皇位继承权的重要原因。在被排挤出朝，留守东丹国的几年时间里，他在雄奇俊秀的医巫闾山上修建望海楼，收集汉文书籍过万册。还找到了一位汉人红颜知己高美人。这个女人一直陪着他走完了后来的人生。他对汉人当然没有一点歧视，对汉人的文化甚至是顶礼膜拜。而世宗皇帝虽然不会吟诗作画却更加过分，居然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地将一个汉人女子正式册立为大辽皇后。这样的家传基因，才会生出这样的皇帝，才会有如今这样汉人当道的朝堂。太祖皇帝的嫡系子孙仍在人世的，除了当今皇帝和耶律倍的另一个儿子吴王稍，就只有现在的西南招讨使耶律喜隐了。这个宋王虽然行事轻佻，但毕竟没有背离契丹传统。此人更对他们这些契丹贵族的胃口。这就是耶律虎古借着酒劲要说的话。
“那个耶律虎古真是这么说的？”在帐中喝着茶，皇后抬头问来报信的小太监。
她挺直腰靠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椅面和椅背上铺着又厚又软的花斑虎皮，上面还放了一只大红软枕。她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龙泉窑青瓷茶盏，用盖子轻轻拂着水面上的叶片，翠绿晶莹的瓷盏将纤纤玉指衬得白如凝脂。她穿着大红百花长裙，上罩素色缎子麒麟锦袄儿，隆起的腹部显示出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
“是的。他还说如果他说错了宁愿受军法处置。”小太监道。
“知道了，下去吧。”打发走了来报告朝会情况的下人，燕燕扭头对坐在旁边的韩幺妹说：“耶律虎古，这个名字我记下了。他算什么东西，居然在朝堂上和燕王打赌。皇上怎么没有把他掀出去。”
韩幺妹穿了条蓝色滚边的长裙，外套一件紫色出锋马甲。她刚刚满二十岁了，还像一个小姑娘似的身材苗条面容娇艳。
“皇后不必生这种人的气。这都是皇上皇后对父王的特别恩宠惹得别人嫉妒。大辽从来没有汉臣做过北枢密，有人不服气也很正常。”幺妹息事宁人地说，她宁愿不去得罪那些宗室贵族。
“朝廷无论用什么人，还不是为了大辽好。这些人年纪轻轻却鼠目寸光，难怪没用。皇上难道不想用本族的人？只恨这些宗室贵族和他们的子弟不是不学无术见识短浅，就是好勇斗狠只会打打杀杀，想要挑出几个堪用的人才比沙里淘金还难。”燕燕哼道。
“娘娘，燕王来了。”门外当值的太监报告。
“请他进来。”燕燕立即道。
韩匡嗣走了进来，对皇后施了礼。幺妹也站起身向父亲福了一福。
“坐下说话吧。”皇后道。太监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皇后对面，宫女在旁边的茶几上摆了热茶。
一般来说，契丹内宫的规矩虽然没有中原的那么严格，但皇后也是不应随便见外臣的。可是韩匡嗣却不同，从前在潜邸时，这位府医兼谋士便随时都跟在耶律贤身边。萧燕燕进了门之后，既要听他讲治病养生又要一起商议内外诸事，根本无法避嫌。后来韩幺妹又嫁给了萧隗因。隗因父母不在，皇后长姐为母，两人又成了亲家，更加没有什么可回避的了。不要说韩匡嗣，就是年轻的韩德让也是随时都能见到皇后的。没有外人时皇后还会称呼他为四哥。对于萧燕燕而言，她和韩家人的关系在外是君臣，在内就像家人一样。
“今天朝会上的事我都知道了，燕王不必介意。”
“臣并没有介意。朝堂上有不同意见很正常。虽是微末小臣，敢于说话也是好事，臣倒是很欣赏那个郎君的勇气呢。”韩匡嗣说得云淡风轻，他不想显得没有风度，而且他本也不是来说这件事的。
“刘继元的儿子我见了，宋王搞的什么名堂。”皇后换了一个话题。
“一般都是怕藩国背叛或武将叛乱才会将质子放在皇帝身边。可是刘继元最痛恨宋人，不会因为有个儿子在这里就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宋王想用这个孩子让朝廷向山后派出更多的兵马吧。”韩匡嗣不客气地说道。
这一点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刘继元不到山穷水尽绝不会叛辽降宋，即便他最后落到这一步，大辽朝廷也不可能杀了他的儿子作为惩罚。那这个质子的作用最多就只是祈求更多援助而已。萧燕燕也觉得其实那就是耶律喜隐的技俩，在向朝廷伸手要更大的兵权。
“枢密院要看着他，别让他玩出什么花样。”皇后对北枢密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