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轻酌浅饮一边喁喁而谈，不觉天色已晚，二更的柝鼓声遥遥传来。燕燕使了个眼色，内侍宫女们撤去残酒，换上睡前的温饮。点燃宫烛，落下红帏。服侍帝后重新洗漱更衣，落下绡帐，然后悄然离去。酒的度数很低，耶律贤酡然微薰，余兴正佳。一番温柔缱绻，心满意足的皇帝酣然入梦。
萧燕燕却没有睡着，睁着黑漆漆的双眸，望向金玉装饰的帐顶。悦耳的风涛声从山上传来，点缀着一两声狼嗥鹿鸣和营中犬吠，使得单调的树叶大合唱显得不那么平淡。除了大自然的和弦，她还仿佛听到不远处传来幽幽饮泣。也许是错觉，但又几乎日日萦绕耳边。皇后的宫帐处在一大片营帐之中。这片营盘便是皇帝的后宫大内。里面除了皇后，还居住着皇帝的嫔妃们。皇帝一年四季都在钠钵行营，所有的宫眷也都随扈同行。各个宫帐之间的距离近则一里远也不过三四里。那些幽泣之声就应该来自刚刚熄灭烛火的一座座装饰华丽的帷幕之中。
她侧转过身望着身边的丈夫，夜色下枕边之人面容安祥。结婚九年了，能够将九五至尊的皇帝变成普通百姓夫君一样的丈夫有多么不易，其中甘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既要贤惠温顺又不能软弱可欺，既要不断地怀孕生子又要独擅专宠。单是如此就已经比登天还难，更不要说还要帮助丈夫在白天做回叱咤天下的君主。她在背后默默地帮助丈夫支撑着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国家。要是没有她的事事操心和出谋划策，以皇帝的身子骨和性格智力，恐怕早就天下大乱了。她早早就没有了父亲的权势，也从来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有的只是环绕身边的如狼似虎的敌视。能够走到这一步，靠的全是自己的头脑手腕和殚精竭虑的苦心经营。所以面对无数张如花似玉哀伤凄苦的面孔，她的心里充满自负毫无怜悯。那些女人只靠青春和容貌就想分享她的所有，那才是妄想。她的一切都是应得的，她的付出比得到的多得多。她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作为皇帝后宫中的女人，年过三十岁就是无可挽回的人老珠黄。到了那个时候，如果皇帝身体健康，权力在握，恐怕再多的手腕也不能留住天子之心。她还只有短短几年的时间，必须全力施展手段尽情享受幸福。还要铺好后路，让自己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从上京溯土河而上向南五百里，有一大片许多水泊相连的草甸。其中最大的一个水泡被称作长泺。它方圆二百多里，比不上鸭子河上的鱼儿泺辽阔，也不及延芳淀的风光秀丽，但也是春季捕鱼猎鹅别有特色的一个去处。保宁九年（977年）的冬天，钠钵大营在木叶山下坐冬，来年正月便沿着土河向上游行进，驻在了长泺之畔。之所以要将这里作为今年春水钠钵驻地，是因为春季过后皇廷要到东南五百里处的东京道医巫闾山祭祖。医山雄奇俊秀的山峦中安葬着耶律贤的祖父让国皇帝耶律倍和父皇世宗皇帝耶律阮，这座命名为显陵的山陵和它的奉陵邑显州便是本朝皇帝的家族祖庙。这样一条路线走下来要比去东北的长春州鸭子河进行春季钠钵要方便得多。
这一天，长泺湖畔的钠钵大营里举行朝会。朝会的第一个日程，便是展示刚刚上任不久的西南招讨使的第一个政绩。
“抬起头来，让皇上好好看看。”掌事太监的尖细嗓音大声说道。他的声音已经尽量放得轻柔，怕吓到战战兢兢跪在丹墀前的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模样，瘦小的身子似乎在微微发抖。他抬起头来，白皙的脸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眼泪汪汪，黑色的直发垂到单薄的肩头，在额顶上梳着两个小髻鬏。
“好了，好了，别吓着了，赶快起来吧。”皇帝慈祥地说，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回禀陛下，臣叫刘续，今年六岁了。”小男孩站起来，直了直瘦小的身板，低着头，说着显然是训练过不知多少次的话。
“刘继文，这就是汉帝的世子吗？年纪怎么这么小？”耶律贤问男孩身边身着汉国官服的一个人道。
“启禀陛下，确是马皇后生的长子。宋王做事严谨，不会有错的。”
耶律贤觉得刘继元的年纪三十五六岁了，怎么嫡长子的年纪如此幼小呢。刘继文一说他就想起来了，汉帝刘继元的前任皇后段氏几年前死了，据说没有生下儿子。刘继元为了笼络重臣，纳枢密副使马峰的女儿为后，至今不过五、六年。刘续虚岁六岁，应该就是嫡长子了。将刘续送来做质子，是耶律喜隐复王爵出任西南招讨使后办的第一件大事。他肯定是验明正身才会让人送来的。
“刘续，你不要害怕，在这里就和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去吧，找你的嬷嬷去。”耶律贤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口气温和地对小男孩说道。
男孩懂事地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扭回头张望，一下看见了站在殿边上的乳母，撇着嘴张开两手奔了过去，一下扑在一个年轻的胖女人身上。女人搂过来摩挲了几下他的头，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出殿去。
“刘继文，你回头给他讲讲你在大辽的十几年过得怎么样，让他安心。让带来的奴婢们好生伺候着。朕已经命四方馆准备营帐，加派人手保护服侍。先让他在营中宗室子弟的学中读书习武，等过几年长大些再补为侍卫。还有，你现在先带他去皇后那里拜见一下。让皇后看看，她都有重孙了。”说着手拈稀疏的胡须呵呵笑了起来。
耶律喜隐去年夏天到大同府西南招讨使司上任。去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报告说，他已经和刘继元理顺辈分关系，刘继元确认要对皇帝称孙。他让刘继元将嗣子送到钠钵行营做人质，表明他对大辽的忠心。刚刚就是质子的入朝觐见仪式。
耶律喜隐真的是一个不知安分守己为何物的人，他一出手就又给朝廷出了一个难题：收下质子就表明刘继元不能背叛大辽，而大辽更加不能轻易抛弃北汉。喜隐是朝廷任命的封疆大吏，他代表朝廷和北汉交涉，朝廷不能不认。何况人已经送来，朝廷只好权且收下。
喜隐还不辞辛劳地视察了辽汉边界。在太行余脉的重重山岭中奔波多日，得出结论：北汉一定不能丢。他说一旦汉国被灭，山后关隘将尽皆丢失。宋人便可以俯攻应、朔、云中，大辽将会无险可守。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说，为了保住北汉大辽必须全力以赴，为了这个忠顺的、认了应有辈分又送了质子的藩属，大辽必须不惜和宋国决一死战。
耶律贤清楚记得给皇后看西南奏报时她嘴角的冷笑。皇后说，他这是想把山后变成一个准备大战一场的军事基地。并说，怎么想是他的事，怎么做是朝廷的事。一个小小质子除了他自己的命运，什么也改变不了。
“诸位爱卿以为北汉送人质这件事如何？”耶律贤觉得应该让王公大臣们议论议论这件事。
“汉国为大辽藩属，遇到入侵请求援助，于情于理都应该帮它。有没有一个小孩子来当质子没有什么区别。难道送了儿子当人质刘继元就能抵抗住宋军？还是就能宁死不降？难道大辽收了这个质子就应该不计得失地去支援北汉？该怎样做还是怎样做，根本不必理会这个小孩子。”北枢密院副使耶律抹只摇头说道。
“小王也以为此事甚为无聊。宋王这是在往朝廷脖子上套绳索。逼得朝廷和刘继元都没有退路，一定要拧在一起和宋人大干一场。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根本不了解情况，看来是非要把朝廷拖进战争泥潭不可。”冀王敌烈愤愤不平地说。
他对朝廷派耶律喜隐去坐镇西南十分不满。援救太原一直都是他在统兵，要任命一个西南招讨使也应该用他才对。喜隐不过是太祖嫡孙，他虽是庶孙，可能力却比那个轻佻无行的混蛋强得多。他可以不做这个西南招讨使，可是就怕喜隐不知天高地厚地瞎指挥，丧师辱国荼毒天下。朝廷决定这项任命时他正在西边讨伐作乱党项，要是征求他的意见，他是绝不会同意的。可现在为时已晚，他只祷告这辈子都不要派他去喜隐手下打仗。
“刘继元怂蛋一个，他会为了这个儿子宁死不降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投降了宋人，大辽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杀了他吗？”有人笑道。
“如果皇上心软不杀他，这个小孩子来到辽国到比呆在太原更安全。没准刘继元就是打的这个主意，要在大辽留下他的一脉香火呢。”又有人说道。
“陛下，依老臣之见，刘继元是被赵匡胤两次伐汉给吓破了胆，送质子来大辽也未免有些鲁莽。宋人打了多年仗，又刚刚平定南方，休养生息还来不及，不会掉头就来攻打北方的。河北形势就一直平静如常，南京一直派人侦查，宋人并没有什么准备打仗的动向。”
忽然一个沉稳庄重的声音压倒了众人嘻嘻哈哈的议论。众人一看，原来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刚刚从南京留守任上调入朝廷担任摄北院枢密使的韩匡嗣。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住了口。
以汉人担任朝廷中最重要的北院枢密使一职这在契丹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权摄的意思就是还没有取旨出敕，正式除拜，好比堂帖权差。但是放在韩匡嗣身上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权差。他差的不是皇帝的认可，而是皇帝要给他这个权力和信任，又顾虑宗室重臣的意见，暂时用权摄来任命。如今那一批拥立当今天子即位的功臣死的死，罪的罪，得势的只剩下韩匡嗣一个。皇帝在潜邸时和他情同父子，加上这一份拥立的大功，有如今的殊宠就不足为奇了。更加难得的是，他同时得到皇帝和皇后两宫的共同信任。皇后对他的宠信甚至超过皇帝，他的女儿又已经成为皇后的弟妇和心腹。韩匡嗣人已入朝却还身兼南京留守。即是最位高权重的使相身份。北枢密院和南京都是权重事繁的职务，所以朝廷让他将四子韩德让调到南京暂时代行南京留守职责。父子二人一个暂代北枢密，一个暂代南京留守，把持了天下一大半的军权和近半的人口，不能不让朝堂上的百官噤口侧目。
朝廷之前谈到当今南面形势，都在讨论要不要支援北汉，援助他到什么尺度。却还没有人站出来说过宋人根本不会攻汉。明明宋人已经两次大战太原，还说宋人会放弃战争，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可是大家便都不想和这个正红得发紫的宠臣辩驳。
但总有不怕事的，一个声音忽然从殿后响起：
“燕王所说差矣。宋人早就定了先南后北的大计。卑职刚刚从南面出使回来，了解宋国并非如燕王所说，而是正在备战。赵光义对人说‘河东我必取之’，不但太原必遭侵略，就是南京也是宋人的目标。如果不早做准备，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众人回过头望去，原来是御盏郎君耶律虎古。耶律虎古是六院大王觌烈的孙子。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在继承大汗之位前创立了迭剌部，这是一个具有参与大汗世选资格的契丹大部。后来迭剌部人口繁衍日渐庞大，便被拆分为五院、六院两部。六院贵族虽然没有一帐三房皇族的地位那么高，但也是宗室贵族。郎君是便是这些宗室贵族子弟出任御前侍卫的官名。郎君的名目还有牌印郎君、灯烛郎君、车舆郎君等等。这些郎君都很年轻，出身显贵但官职不高，在大朝会时都是站在最后面，一般来说是没有说话资格的。耶律虎古人如其名，生得浓眉大眼高大挺拔，在一班同为宗室子弟的郎君中颇有威望。这些契丹贵族对韩匡嗣这样的汉臣充满敌视，认为汉人只应是契丹人的奴才走狗。如今出身宫籍的奴才韩匡嗣成了骑在他们头上的高官显宦，而且居然父子兄弟数人封王。而他们这些堂堂正正的契丹贵族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猪狗一样的汉人夺走。皇帝皇后认为汉人有治国之才，可是这个韩匡嗣明明就是个徒有其表的大草包。靠着当太祖皇帝的**起家，无德无才，连杀鸡的本事都没有。他说完这番话，用眼角余光扫视左右，几个在场的郎君都面露赞许之色。他也将头昂得更高了。
韩匡嗣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作为权摄北枢密，第一次在朝会上发言就有人跳出来反对，而且驳斥来自官位卑微的郎君，简直好像当面挨了一个耳光。再一看身侧那些契丹高官脸上大多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就连几个汉官也都低下头去，仿佛于己无关。心中更是又羞又气。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宋人的野心。明明北汉就在不断遭受宋人的侵略，已经被挤压得国土缩小人口丧失，越来越难以支撑下去了。可是他仍然寄希望于和平。他觉得和战之间并非没有回旋余地，邻国相互敌视猜忌还是抱着睦邻诚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战争是否爆发或者爆发的时间。两宫也都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思路，这大概正是拔擢自己入北院的原因。他今天就是想在朝堂上发表这番不同的见解，不让战争的叫嚣始终主导朝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