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下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彤云密布，朔风凛凛。乱琼碎玉般的雪花将太原城变成一片银装世界。皇宫大内的勤政殿里炭火熊熊。年轻英俊的大汉皇帝刘继元坐在龙榻之上，两道剑眉连到一起，轮廓分明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殿下站立着文武群臣，一个个神色凝重。
“皇上，郭进破寿阳，党进到了太原城北。”枢密副使马峰手里拿着刚刚接到的军情急报走进勤政殿大声说道。连日来这样的报告一个接一个，像冰雹一样不断朝刘继元的头上砸来。
刘继元蹬地跳下龙榻，几步跨出丹墀。殿中一张台案上展开着大汉舆图。大臣们都随着皇帝围到地图周围。这张并不精确的图上用毛笔画出了汉家幅员并不广阔的国土。大汉的版图一府、十州，四十七县，东至太行山，西近黄河，北面隔雁门、繁峙与大辽为邻，南边突出一角到沁源。形状活像一只牛头。两个犄角，东北一只是代州，西北一只是麟州，下巴是沁州，太原府就是中间的面颊。
马峰在太原城东面不到一百五十里的寿阳县摆了一颗黑色的围棋棋子，又在太原城北摆了一颗。所有的人心头又压上了两块大石头。
“宋军八月十三日从开封出发，北上河北真定府，出距离太原最近的井陉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主力到达这里。一路上夺下了白马岭和石岭关等重要关隘。”他手指指着刚刚摆上的在太原城北的那一粒棋子。这一路是宋军主力，由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宣徽北院使潘美和虎捷右廂都指挥使杨光义为指挥。
马峰又指着摆着乐寿的棋子：“赵匡胤另发五路兵马，这一路是由郭进率领的，刚刚攻占乐寿。可是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向北攻打忻州、代州，他们剽掠当地村庄，掳走三万七千多民众。”
他继续在太原府周围摆着棋子：“其他四路，一路出磁州溢口径攻打辽州，一路从卫州出白径攻打沁州，一路从晋州沿汾水北上攻汾州，一路从西边攻打石州。另外定难军李光睿也已屯兵黄河口，准备结冻后便渡河攻打麟州和岚州。十月初辽州路宋军安守忠部焚我四十余寨。沁州曾经出战宋将齐超所率的一路，但接战不利，现也已经退入城中据守。”
等他把棋子摆完，太原城已经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被黑色的棋子团团包围。大臣们面面相觑。汉国的九州一府，除了包在中间的宪州，无一不被宋军攻击。
“辽军呢？辽国援军到哪了？”
刘继元两手抓着台案的边缘，尖着嗓子高声问道。大汉北面边界与辽国接壤，出飞狐下繁峙或从朔州出雁门关都可以沿滹沱河直到太原北面要隘石岭关，还可以从雁门关向东通过白马岭接近太原。不但可以救援被围的城池，还可以从背后出击忻、代的宋军主力和进入麟、岚的定难军。
马峰道：“据钠钵行营中求援使者的来信，辽国九月中旬就已经决定由南府宰相耶律沙、冀王耶律敌烈率领一万兵马来援。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他们应该正在集合兵马准备粮草，还没有接到他们到达边关的报告。”
“准备狗屁粮草！一入汉界还不是我们供应，他们自己也是走到哪就抢到哪。再派人去催！”刘继元朝着马峰吼道。
“契丹禽兽之邦，贪婪无信，根本靠不住。辽国两年前就和宋人勾搭上了，使臣往来不断，亲热得紧。不知道在他们眼里大汉和宋国哪个更亲呢。也不知道他们派援军是真是假。”
说话的是骁勇善战的大汉名将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现在负责太原城的守卫。他原名杨重贵。他的父亲杨信曾是后汉高祖刘知远手下的麟州刺史，他自己从少年时就跟在刘知远的弟弟刘崇身边。郭威轼君篡国后，刘崇继承汉统，在太原称帝，即为北汉世祖。他跟着刘崇南征北战，立下累累战功，被皇帝看重并收为义孙，改名刘继业。这个继字和刘继元、刘继文的同样，代表了他也是刘汉的第三代。说起来他应该是刘继元的义兄。
雁门节度使刘继文道：“大汉国小力弱，在宋朝面前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想和宋人对抗只有依靠辽国。大汉和周、宋有着毁家灭国之仇，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皇上要为刘汉留下一脉香火，来日恢复中原、报仇雪恨，就不能不借助大辽。要是国都亡了，还有什么其它可讲。辽宋和谈只是相互利用而已，辽人很清楚他们的敌人是谁。”
刘继元看了表兄一眼。当年刘继恩死后，朝中有人要迎立此人继位。他是刘崇的嫡孙，而自己在血缘上只是外孙，是郭无为等人排除异议，才有了现在的结果。这位表兄在辽国被扣了十几年，前几年刚刚放回来。不知道在辽国是不是呆得乐不思蜀，现在是一心向着辽人。
马峰道：“契丹铁骑虽然厉害，可毕竟不是汉国自己的军队。援汉打了那么多次，却是败多胜少。如果不是辽军不行了，就是没有真心帮我们。宋军背靠大后方，粮草补给源源不断。打上一年半载也没有问题。可太原城能坚持多久呢？上次是三个月，宋军起了疾疫，仓促撤军。再晚一点点，或是宋军想起来放去淹城的水，太原城墙也就塌了。这一次是冬天，不会再有疾疫，要是围上半年，太原不攻也破了。指望辽军来援？如果宋军把来路阻住，辽军怕是不会拼了性命来救咱们的。”
马峰看了看皇帝，下面的话没有再说。他想说的是，太原守不住，与其荼毒百姓牺牲将士，最终城陷遭受屠戮，不如趁早投降。朝中很多人都是这样想。可是皇帝的脸色让他把话咽了回去。马峰是刘继元的心腹，当着朝廷的枢密副使。他同时也是北汉的国丈，他的女儿是刘继元现在的皇后。可是这个皇帝杀人不眨眼，就是老丈人杀起来也不会手软。
刘继元阴沉着脸走回到御榻上坐下。抬起头来，一张唇红齿白相貌俊秀的脸扭曲变形，嗓音喑哑地说道：
“想当年石晋灭亡，中原无主，高祖皇帝从太原起兵创建大汉。郭威辜恩背主，篡国自立。周人篡汉，宋人篡周，都是背恩叛主的逆臣贼子。赵匡胤想要吞掉太原，他忘了不但郭威，就连他赵匡胤当年都是我刘氏的臣子。如今他不仅将汉家天下窃为己有，而且连一只香火都不给刘氏留下。谁不知道契丹可恶，我大汉就是抗辽立国的。是赵匡胤逼着我们引契丹为援。不靠契丹，难道要我大汉皇裔向他这个逆贼下跪称臣不成！契丹人虽然贪婪无信，可是他们要的是大汉的钱，而赵匡胤，他要的是大汉的所有一切。我刘继元无德无能，但绝不能对不起祖宗！”
殿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刘继业站出来说道：
“继业世受国恩，虽然一介武夫，却还知道忠孝节义四个字。请皇上放心，继业誓与太原城共存亡。太原城高墙厚，宋军再多兵马来攻也不过是鸡蛋碰石头。城中已经做好充分准备，足以支持一个冬天。宋人用兵不可能永无休止，时间长了不但会耗尽国库，士气也会丧失。漫漫严冬不信他们能熬得过去。要是契丹人言而有信，派兵来援，里应外合，当然更好。”
刘继文也说：“继业兄说得对，宋军来势汹汹，利速战不利持久。太原易守难攻，我军持重不出，跟他耗下去，看它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契丹援兵一定会来。臣在辽日久，深知其内情。纵然有人想要和宋人勾结，但多数人都知道辽宋终究是敌不是友。汉国败了就会唇亡齿寒。这次辽国既然答应出兵，就一定会来。”
皇帝点头高声道：“继文兄说得对。还请你尽快返回雁门关，催促和接应辽国援军，速来支援。继业智勇无双，国之干城，太原城防朕就交与你全权负责。有些人以为一旦大汉灭国，皇帝完了，可是身为臣子，只要投降还是可以高官任做骏马任骑。哼，想得美，那是赵匡胤的欺骗！谁要是再敢说一个降字，郭无为就是他的下场！”
郭无为是刘继元即位时的的策立功臣，权倾一时的宰相。他自诩为诸葛亮，年轻时曾经投靠郭威、结交赵匡胤，后来被刘承钧延揽入汉。七年前赵匡胤攻太原，形势最危急的时候他企图投降。刘继元发现后气得昏了过去，将他当众绞死。太原才得以坚持到宋人撤军。
一直想要劝皇帝投降的马峰见此情形不敢多言，低下头去。
“冀王，宋军主力已经进入忻州和代州。就是为了要阻断我军援救太原的道路。您以为应该如何进兵呢？”白雪皑皑的鸳鸯泊军营帅帐中，南府宰相耶律沙问冀王耶律敌烈道。
刘继元接连不断求援，朝廷派耶律沙为主帅、敌烈为督监率领一万兵马援汉。九月下旬他们在辽阳府钠钵大营接到命令，等赶到南京道奉圣州的鸳鸯泊营地，集合好军队，就是十月中旬了。宋军已经以主力出真定府包抄到太原城东北，占领了太原东面门户白马岭和北面关隘石岭关。这是从鸳鸯泊南下援汉的必经之路。七年前两人也曾搭档出兵援汉，就是在石岭关吃了宋军的亏。
“这一次走白马山如何？”
“全听冀王的。上一次是轻敌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宋猪占了便宜。”
耶律沙年过半百，须发花白，古铜色的脸上都是刀刻般的皱纹。他比冀王年长十岁，早在穆宗时就已经做到南府宰相。他久经沙场，战功累累，本朝以来一直是南面边防的主将。但是七年前那次援汉却被宋人打了个措手不及，都没有怎么交锋就狼狈逃了回来，被当时的宰相萧思温好一通羞辱。对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那一次是大意轻敌，小看了对手，以为不过是南面又一个短命朝廷的怂兵孬将。要是拿出真本事，那些南人哪里会是自己的对手。
“可恨刘继元就是个大草包。想当皇帝又没有本事，一挨打就哭爹喊娘地求援。送了几贯破钱就像娘儿们似地赖在大辽身上。堂堂一国之兵连通往太原府的要隘都守不住，一股脑丢给咱们来对付。”冀王发牢骚道。
冀王耶律敌烈是太宗皇帝的庶子。罨撒葛死了，他的同母兄弟越王必摄前两年也病死了，现在太宗的儿子只剩下他一个。他在宗室中以知兵著称，所以刘继元送了很多重礼给他。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无论为国为己，他都想救太原。可是刘继元实在不争气，别说出战迎敌，就连自己境内太原鼻子底下几个要命关隘都尽失敌手，让契丹军队的支援变得格外艰难。闹不好又会连累自己英名丧尽，这不能不让他又恨又气。
“王爷说得一点儿不错，我看朝廷也是拿他没有办法。末将以为既然关隘已失，现在就不宜急进。咱们先在这里养精蓄锐，坐等宋猪在南面攻打各州消耗实力。等他们会合在太原城下，再攻城打上一些日子，兵疲师老的时候，给贼娘的来个背后一击。定能一举成功。哼，想想七年前，咱们就是太急了，才让耶律屋质拣了个大便宜。”耶律沙道。
七年前宋军三月底兵围太原，二人率兵四月初来到石岭关，遭遇宋军伏击，狼狈逃回国内。而耶律屋质直到两个月后的闰五月初才到太原城下。其时宋军已经是强弩之末，远远见到辽军的旗帜便望风而逃。耶律屋质因此一功居然被封为于越。真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耶律沙觉得实在是窝囊透顶。
“那依将军之见什么时候出兵合适呢？”
“现在赵匡胤的五路兵马还都在各州作战，只有一只党进率领的主力刚刚到达太原城下，怎么也得再有半个月才能完成合围。以太原的城防，守上两个月不成问题。从此地出发到太原千里之程，最多用二十天时间。咱们再过一个月出发不迟。王爷您看呢？”
“好，就按将军的筹谋，多派探马到前线随时打探军情，再到代州找刘继文了解情况，掌握好时机。这一次定让宋狗见识一下咱们的利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