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玉兄，一路辛苦。快快请进。”
热情的招呼声立即从店铺中传了出来，一个矮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老义兴的老板姓张，名应字印堂。他红光满面的脸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按照宋人的习惯亲热地叫着马仲甫的表字。张老板四十岁上下，五短身材，典型的北方人长相，小眼睛，扫帚眉，塌鼻梁。一双眸子虽然不大却晶亮闪光，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角色。他一边将客商让进店中，一边看了眼门前的马车，朝着闻声而出的四五个伙计吩咐道：
“快去把货物卸下来搬到仓里，把车脚钱付了打发走。”
店铺里干净整洁，四周从地到顶的架子上摆着各色货物，南北物品应有尽有，繁而不乱井井有条。店中没有柜台，只有一张红木八仙桌，周围四把扶手交椅。一个年轻的小伙计端着托盘从后面出来，将茶壶茶碗几色茶点摆在桌上，退了下去。
这是榷场里典型的中等货栈的样子。货栈商家并不直接售货，所有的交易都是通过场中的牙人进行。在正式的榷场中，牙人要领取官府核发的执照，由既懂行又有威信有势力的人担任。他们充当交易中介，对官府负责，维持场中的秩序，掌握交易的情况，提供征税的依据。而在民间榷场同样有这样的行当。所以多数商铺并没有市井中那样的店面，也不需要招揽门前的生意，只等着请牙人来做事，只要有货仓用来装货，前厅用来招待客人就够了。
“这是这次带来的货和要买回去的货。”老马递上一摞纸笺。
“好好好，没有问题。一切照旧，包您满意。”张老板笑着接过来。见旁边没有人，放低声音道：“已经约好了，今晚在城中翠华楼有人和您见面。”
“和谁见面？不是留守本人吗？”
“燕王现在还不方便出面。您知道这边朝廷里的主战派和主和派像斗鸡似的互相盯着。您放心，虽不是留守本人，但是绝对说话算数。是燕王的第一心腹之人，留守府通判朱可辛。南京除了燕王、邺王就数他了。而且他会带来燕王的亲笔信。”
“那也只好如此。”老马犹豫了一下答道。
他已经秘密会晤南京官府的人好多次了，目标就是建立两朝之间的和平关系。因为大宋的前身周朝和辽国是开战的仇讎。宋朝和辽国也因为北汉而反目，继续了南北敌对的关系。如果他的使命成功，算得上是开创之功破冰之旅。因为宋国不想主动示弱，又不想将来开战显得背信弃义，所以朝廷并不出面，却让雄州地方政府出面。他就成了小马拉大车，任务更加艰巨。幸亏南京留守燕王是对宋主和派，让他得以施展外交手段。他的谈判对手的地位渐次提升，终于说可以直接见到留守本了人。可是事到临头又有了变化。可是他除了磨练自己的耐心，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自己这一方更为迫切，既是有求于人，说不得要礼下于人了。
一般客商是不允许离开榷场的范围深入内地的。可是马仲甫有张老板准备好的一应文书和内应，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当日上灯时分，他便和张应一同来到翠华楼花丛掩映中的一个精致小厅之中。落座后，刚刚啜了两口泛着漂亮白花的上品小凤团，门外就响起一声报告：
“贵客到！”
门扇无声无息打开，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他身穿做工精致的暗红色回锦纹丝袍，头戴青色绣锦幅巾，右手大拇指上套着个大号的碧玉扳指。身材颀长，脸色腊黄，淡眉毛金鱼眼，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张应恭谨地鞠躬施礼，对马仲甫介绍道：
“这位就是朱通判，燕王面前最得力的人。”又指着马仲甫道：“这位就是和您说过的马仲甫。孙知州的亲信之人。您二位有要紧事，先喝茶聊着。我去安排酒菜和伴宴弹唱。”说完又躬了躬腰，退了出去，回身轻轻紧掩上房门。
店小二早趁着刚才客人进来的功夫端来一盏新茶。剩下的二人相对施礼客气两句，便分宾主坐在八仙桌两边，啜着地道的香茶。朱通判开门见山道：
“贵朝的和好诚意燕王已经上达朝廷。辽宋互为邻邦，过去因为盟友的事起过一些摩擦，也有不少前代遗留土地争端，但只要有和好诚意都可以慢慢协商解决。还请贵国正式致书表达通好之意。我皇仁德爱民，一定会积极回应。这里有燕王致贵朝执政的书信一封。请代为转达。”
马仲甫点头道：“多谢燕王诚意和辽帝仁德，这封信我一定交到执政手里。不过请通判转告燕王和上达贵国皇帝，我朝有诚意南北交好，息兵弥战睦邻相处。敝使这里也有一封知州的信。”
两人交换了信件。马仲甫只想让辽国朝廷相信宋朝的和平诚意，知道本国朝廷正式写国书派国使是不可能的，只能敷衍。朱可辛则是希望宋使能多拿出些诚意来打动皇帝，可是对方说来说去只有地方知州的一封信。知道再多说也没用，这次谈判也只能如此了。剩下的事就是把酒言欢，双方使者联络感情了。
“敝使此来带了一点薄礼还请通判笑纳。”马仲甫站起身满面笑容道。说着从旁边的条案上拿起一个预先摆好的锦盒递过去。打开锦盒的盖子，棉花垫着的黄缎上摆着一副色泽黝黑、润如黄铜的奇南香珠串，异香馥郁，老远就闻到扑鼻的清香，十八颗珠子各个大如莲子。配上一粒碧绿的翠珠，用红丝绳贯穿，价值不止千金。
朱通判是行家，一看之下，金鱼眼都眯了起来，嘴上连声说：“多礼，多礼。”
“这里还有知州给燕王的一点心意，还请朱判转交。”
这回是个锡盒。顶上是百鸟朝凤的银丝镂雕，枝叶鸟雀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盒子本身就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精品。盒上有一个小小银钮，轻轻一按，盖子嘎哒一声轻轻开启。里面的白色缎子上一座水润通透碧绿无瑕的玉观音。“这是南海翡翠，价值万金。”马仲甫轻声解释道。
其实不用他解释，南京的高官哪一个不是见遍天下宝物。朱可辛笑道：“本人替燕王谢过孙知州。今晚只有聊备薄酒以表谢意。”
安排好礼物之后，朱通判拍了两下巴掌。张应随声而入。身后店小二也跟着进来铺排饭菜酒水。不一会先上了下酒菜。五香鱼、糟肥鸭、炙猪肉．乌皮鸡、舞鲈公、水晶鲙、鲜笋芽、拌素菇满满地摆了一桌，打开了一瓶碧靛清澈的荷花酒，小厅里顿时酒香菜香弥漫开来。
朱通判马老板依旧宾主对坐，张应在侧面做了副陪之位，负责倒酒招呼。三个人已经熟络起来，便海阔天空地边吃边聊起来。两巡酒刚刚过，厅门呼地被推开，四个汉子不请自入。四人身上穿着兵服，腰上挎着刀剑。领头的军官模样的胖子走到桌旁，端起朱通判的酒杯，哧溜一声把酒喝了进去，嘿嘿笑道：
“酒不错。”又一绷脸：“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朱可辛噌地站起来往后倒退到墙根下，顺手抓起一只花架，架上一盆海棠花啪地掉到地上摔成一堆烂呢。他把花架护在胸前厉声道：“你们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知道我是谁吗？我要喊人了。”
桌旁另外两个人来不及躲闪，已经被抓住双手拧到背后动弹不得。
“你不是南京留守府的朱通判吗？以为爷爷不认识你？你最好不要喊。偷来的锣鼓敲不得，你密会宋国奸细，还怕没有人知道吗？”
“你放屁！本官是在办公事！”
“公事？勾结宋国奸细的公事吗？给我绑起来押走。”
朱可辛想起燕王的再三叮咛，此刻这件事绝不能泄露，便不敢大声叫唤。心知是中了反对媾和的政敌的圈套，只恨自己大意。心里又想既然有燕王的书信在，一切自有燕王承担，又放下心来。胡乱想着，已经被绑起双手。转头再看另外两人，宋国使臣老马面如死灰双眼紧闭任人摆布，心里大概想到要殉国了。而张应则吓得瘫坐在地上。
“人押去了哪里？”在南京留守府中大堂中韩匡嗣怒声发问。
南京留守府和一般的地方官衙同样，也是前衙后府。只是后面的府邸十分阔大豪华，比其它王爷在城中的府邸有过之而无不及。历任南京留守都是有权有势又有钱的朝中重臣。前任高勋，再前一任萧思温，都在这座园子中下了不少功夫。如今的燕王已经五十七岁，但是精神矍铄壮心不已。他的家从来就人丁兴旺。现在府中有续弦的王妃、一个侧妃、三名媵妾。众多子女大半都已经成家、出嫁，还剩下没有成年的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围绕膝下，最小的一个是去年刚刚得到的老来子。除了主人一家，府中还有侍婢丫鬟、厨子小厮等下人三百多人。亲卫侍从、家妓乐班更不计其数。把个重楼叠屋的一座留守府住得满满当当。
今晚他在后衙刚要休息，就被在前面值夜的府吏跑来叫起。听说是派去办事的通判出了事，他一刻也没有耽搁，马上穿起衣服来到前面的府衙大堂。
来报信的是跟着朱通判一起出去的一名小校。他带着四个士兵在酒楼外面护卫，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当时冲突，赶快跑回来报信。还派了两个人尾随那些人去摸底细。
“启禀王爷，卑职已经查明，抓人的是契丹行宫都部署司的人。现在人应该押往他们那里。”
“契丹行宫都部署？那不是女里的衙门吗。”韩匡嗣一惊。也很快对这件事理出了一些头绪。
历朝先帝的宫帐大部分跟随钠钵行营活动，诸宫军队无论是征调随扈还是护卫本宫，都有很大数量于行在效力，诸宫都部署就是这支兵马的统帅。今年春季钠钵驻扎南京郊外的延芳淀，所以它们的人在附近出现是正常的。女里是两年前坐上这个职位的，作为对他戴翼护卫有功的嘉奖，使得他终于脱离了和马打交道，掌握了实际的兵权。
燕王没有想到在自己的地盘内居然有人敢于动用武力抓走南京留守府的人。但是如果这事是女里所为就不稀奇了。女里本来就和他有仇，又和高勋搅在一起。高勋一直在朝中鼓吹对宋国开战，和自己的主张针锋相对。女里此次的目的显而易见。
统军使韩匡美和留守府的几个主要幕僚都被派人叫起来，现在陆续赶到。燕王把事情简单一说，等待各人的意见。
“要不要我派人把他们截住。他们要把人押到延芳淀还有好几十里，快马一定能追上。”邺王韩匡美说着就站起来要去叫人。他是匡嗣的嫡亲弟弟，在韩知古德十一个儿子中排行第五，也是除了三哥匡嗣兄弟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他作为南京统军使掌握着数万军队的兵权，和燕王一起应该将南京把持得滴水不漏。可是竟然让契丹行宫都部署的士兵在城里把官府要员给抓走了，实在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晚啦。人家有备而来，能等你现在派兵给追上？你们早干什么去了!”燕王不客气地斥道。
“并没有人告诉我今晚的事，否则怎么也不能让女里那马倌儿得手。”匡美性格凶狠跋扈，唯独不敢在兄长面前耍横，只能嘟囔着低下头去。
“王爷也不必过于担心。与宋国和谈并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国家，这个案子报到皇上那里您也是有功无过。”幕僚何有说道。
“可不能这么说。王爷担心得对。尽管出于公心，就怕有人借机大做文章肆意攻击。说勾结敌国谋求私利还是轻的，要是说拥兵自重投靠外国那可就是弥天大罪。最终是功是过全要看皇帝的一念之间心意如何。所以必须要尽早想解决办法。”幕僚王介说。他在燕王幕中年纪最大，也最受信任。何王二人都是参与了议和谋划的核心幕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