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让白皙清秀的脸变得铁青。他一腿屈蹲另一膝着地,左手抓住女里的膀子把他仰面按到地上,右手拳头捏得好像铁锤。深邃的黑色瞳仁里燃烧着火焰,灼烤着那张目光浑浊的麻脸。打人不打脸,这在喜好打斗但是最要面子的契丹人中也是通理。尤其在这种最讲尊严体面的场合,在天下最高贵的人物面前,任谁也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他喜欢读书也并不鄙弃武功,说得上是文武兼备。加之身材高大,体力强壮,要是这一拳打下去,醉醺醺的女里脑袋不扁也会满脸开花。
女里挣着,还在口口声声地“狗奴才”“臭汉猪”的乱骂不休。
“揍他!”
“起来!打呀!”不知是哪个王爷兴冲冲喊道。这样的情况肯定要打一架了。闲得无聊醉眼惺忪的王爷们忽又兴致勃**来。
“哥哥,打他!”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从丹墀上传出来。幺妹在看见那一巴掌打下去时就跳了起来。她想要跑过去打那个欺负哥哥的人,被皇后紧紧揽住。可是皇后没有制止她出声大叫,还朝着女孩微笑,似在鼓励。燕燕也想让韩四哥狠狠地揍那醉鬼一顿。可是碍于身份不能大喊,巴不得幺妹替她出声。
女里的妻子是一个草原上的漂亮女子,红扑扑的脸蛋透着淳朴。她跑过来趴下护住那一摊烂泥似的丈夫,仰头对着格格作响的拳头,连声说:
“他醉了,他醉了,别打,别打。”
韩德让像石雕一样凝滞了一会儿,冷冷地哼了一声,把拳头放下,慢慢站起身来。两手交互捏了捏骨节,掸了掸葛袍,鄙夷不屑地看着脚下的醉汉。
“嘘”的一声长长的叹息,不止一个人发出很是失望的声音。
女里在妻子的搀扶下站起来,晃了晃,酒醒了一半。骂了句脏话,呸地朝漂亮的地毯上吐了口吐沫。反正那上面已经洒了一片残羹剩饭糟蹋得看不出原样。食案座位翻倒,想坐也坐不回去。女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讪讪地站在韩德让的身边。大家都看着这一对没有了座位的斗士鹤立鸡群般站着。韩德让面无表情清雅飘逸;女里满脸污秽形象猥琐;好像刚刚占了上风的是前者。
韩匡嗣气得嘴唇哆嗦。他心里骂女里畜生撒野,忘了自己姓什么,竟敢当众侮辱他这个堂堂朝堂大员,当面打他的家人就等于打自己的脸;又骂儿子窝囊,受了这样的羞辱竟连手都不还,在众人面前丢的是自己这个当爹的脸。汉人在契丹人面前常常要隐忍,可是对女里这样的贱奴完全不必手软。要不是碍于身份,也不想让人说儿子还要老父出头更加耻笑,他真想要跳出来给那混蛋一顿老拳。
“韩爱卿,朕知道你顾全大局,不和醉人一般见识。这事朕不知道因何而起,可是无论如何都是女里不对。今天当着众人朕要给你一个公道。文公公,他喝醉了,你叫侍卫扶他到韩爱卿面前鞠躬认错。”皇帝沉着脸命令道。
这是能想出来的最温和的赔罪方式了。韩氏父子和女里都是推戴有功之臣,他心里偏向姓韩氏。可是想起那晚女里不要命的勇敢行为也不忍伤他。要是女里识趣,说喝多了认个错,鞠个躬或敬杯酒,面子上就算过去了。要是他不知趣,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让女里把腰弯下去,也算对得起隐忍大度的韩四哥。
两个侍卫想要扶他,女里挣脱开跳起来大叫:“我没错,就是该打!不但该打,还要他偿命!”
这次大家都听清楚了“偿命”两个字。难道韩德让杀了女里的什么人不成?难道韩老四不还手是做了什么理亏之事吗?连皇帝也怔了怔。但他不相信韩德让是那种为非作歹的人,想了一下说道:
“什么偿命偿命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说出来朕给你们评评理。要是女里爱卿无理,一定要给韩爱卿赔罪。要是你有理,朕就放过你。”
“微臣来说吧。”韩德让知道女里只会乱喊,这会儿什么也说不清。就是说也不过是胡搅蛮缠。上前一步对着皇帝垂手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刚才饮酒聊天,女里忽然提起前些日子在上京的一件案子,要微臣给他说法。微臣向他解释,他就耍起浑来。”
“噢,是桩什么案子?”见他说得坦然,皇帝也没了顾虑,接着问道。
“一条恶狗咬了过路的孩子。眼看孩子快要没命,父亲找来棒子狠命一棒将狗打死。狗主仗着人多把那个受伤的孩子和他的父亲抓回府里要两人偿命。那孩子的母亲哭着告到留守衙门。这件事归城防司管。微臣审明之后判那狗该死,狗主纵狗伤人有罪。命他们立即放人,赔偿医药费,直到把孩子治好。谁知狗的主人就是女里大人,那是一帮恶奴。他们不放人更不出钱,抬出女里大人。说这狗是女里大人最爱,花了一百两银子买的。一个穷小子顶多卖十两银子。微臣派士兵包围关人的地方,将父子二人救了出来。微臣本该把那帮恶奴抓起来论罪处置。后来再三斟酌,看在女里大人的面上,改判双方各不追究,了解了此案。微臣到现在心里都觉得对不起那孩子和他的家人。”
韩德让说得黯然神伤。此案判完之后,他自己拿了二十两银子让府吏送给了那家人去给孩子治伤。
“那家是汉人?”皇帝面露恻然,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究竟,问道。
韩德让默然点头。
在辽国契丹人和汉人适用不同法律,叫做“番汉不同治”。当一个案子涉及多族人时虽说有“四姓相犯,皆用汉法”的例条,但又规定契丹人打死汉人只需赔偿牛马,而汉人打死契丹人不但要杀头还要赔亲属为奴婢。明明就是同命不同价。那帮恶奴才会认为汉人的命还没有契丹人的狗值钱。
女里也是这样想的。女里爱狗如马,这只狗是他花了大价钱从吐蕃弄来的敖犬。为了那个畜生他捶胸顿足大哭一场。把带狗的奴才给打死了。还发誓要报仇雪恨。他在上京不敢惹韩氏父子,一直憋着一口气。今天看见杀狗仇人坐在身边便想起此事。开始还知道这个场合不能胡闹,等喝得多了就忘乎所以,借着酒撒起风来。
堂上一片沉默。女里为人粗鄙,行事无耻,本来就缺少人缘,所以没人同情他。高勋是汉人,自然不免物伤同类。几个王爷也都多少有些软心肠,对那家人的遭遇都有点伤感。
萧思温本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他一向就看不起那马倌,只是为了利益才和他虚与周旋。他也瞧不上韩匡嗣父子,觉得皇帝对他们过于看重。现在这件事就是一个看惯了的酒后斗殴,也没有多大意思。今天皇帝表现的举止得当说话明白,这倒让他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加上酒喝多了,头有点昏昏沉沉。就且冷眼旁观看看这个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
“朕以为韩爱卿判得没错。女里放肆是错上加错。女里你必须给韩爱卿请罪认错。如果你一定不肯,……”皇帝叹了口气道:“朕也不能强迫。那朕就重赏韩爱卿,替你来赔礼补偿。”
此话一出,萧思温刚闲闲地喝下的一口热茶噗地喷了出来。众人也都是又想气又想笑。想不到皇上会想出这么个办法。这算什么呢?用女里的愚蠢来惩罚自己?补偿韩德让损失的脸面?还是表彰他的判案?萧思温摇摇头,这个皇帝刚明白点现在又糊涂了,怎么说出这样的傻话。萧燕燕却乐得差点笑出声来。亏他想的出来!给了女里一记闷棍,让他既难受又说不出来。还了韩四哥一个公道和体面。最重要的是给他自己的左右为难和软弱无能一个滑溜溜的台阶。真是妙人妙语!
“谢皇上隆恩。但是微臣不必定要女里大人赔罪,也不想要陛下赏赐。”韩德让的话又让众人耳膜一震。
“陛下金口玉言说这个案子判得对就足够了,这是最大的奖赏,臣感恩不尽。微臣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能够做到契丹人和汉人同罪同罚。不是微臣狂言议论国家大法,而是本来‘四姓相犯,皆用汉法’已经实行了多年,可是现实中还有的法律和它相矛盾。地方官判案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依从。所以才会有很多疑难案件和不服不满。只有统一法律,才能政通人和。想当年唐王朝的开创者出身北方民族,可是李氏王朝不分种族,平等对待所有臣民,才有了四海向心的大唐盛世。当初太宗皇帝攻克开封之后改国名契丹为辽,应该就是想有一个大唐一样包容平等的泱泱气象吧。”韩德让一本正经地说。
女里听得云山雾罩。本来以为还要闹一阵子,见此人讲了一通大道理就不用他赔礼道歉了,倒觉得有些无趣,翻着眼皮去看帐顶。
高勋听得有几分赞同又有几分嫉妒,在南京遇到很多这类的案子都让人气闷。这番话要是皇帝、国丈不反感,本来应该由他来说,也显得出他的才干。韩老四初出茅庐才干几天,就发出这样一番宏论令他有些侧目。
那几个王爷觉得这番话与这次盛宴气氛实在不和。这场闹剧戛然而止,让他们看不成下面的热闹了,感到实在是兴犹未尽。
韩匡嗣松了一口气,浑身竖起的汗毛变得汗津津的。摘下纱帽,拿起王妃递过来的熏香丝帕擦着额头。
萧燕燕心中啧啧赞叹,对这个以往只是觉得帅极了又举止得当的韩四哥不禁刮目相看。她想,皇帝要是想成为一代明君,就应该重用这样的人。
“德让说得不错,让夷离毕院和刑部去商议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有所革新。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德让大度,事情都过去了,都不许再闹。大家继续喝酒。教坊司还有什么新花样没有?”
萧思温挺了挺肚子,用一根竹签剔了下牙缝里塞进去的肉,居高临下地说道。他原来两不相帮,好像在看狗咬狗。现在忽然改变了看法,觉得韩匡嗣有个挺有头脑的儿子,并不是个绣花枕头。和那个只会好勇斗狠的女里不可同日而语。他一直以为大辽是他萧思温的天下,要想治理好这样一个江山辽阔的国家,的确不能心胸过于狭隘。
内侍宫女们早就把翻倒的桌子收拾好,地上的秽物擦洗干净。女里一屁股坐到新安下的食案后,斜乜着眼睛有意不去看右边的邻座。韩德让也全当他透明,泰然自若地喝酒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