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和阿三迎了出去,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正走进院子里来。他的马拴在门外一颗树上,手里还提着根马鞭子。一张黑胖的脸上长了很多白麻子,光光的脑壳上耷拉着几条小辫子。阿三亲热地上前握住他的手,笑道:
“是里正啊,快快,里面请。小的来结账,顺便请弟兄们吃一顿手把羊肉。既然来了,就进来一起坐坐。没什么好东西,不要嫌弃。”
说着话,一块碎银子已经塞到麻子手里。麻子一扬手,银子就滑进了袖袋。他伸长脖子往屋里看了看,啐道:
“破羊肉有啥好吃的,天天吃还没吃够!不是我多事,是有人告你们大白天聚众。你们可要安分守己,别给自己和老子找麻烦。既然没事,老子也没功夫多呆,这就走了。”
“是,是,里正是明白人。真要是聚众闹事,谁会在大白天里干。里正走好!”二虎陪笑道,
说着递了一个巴掌大的纸包,是阿三商号里的茶砖。麻子看也没看接过来仰着头迈着四方步走了出去。
“呸!狗~日的什么东西,人模狗样,几十年前还不是和咱们一样。”他们回到屋里,刀疤骂道。
辽国的地方统治十分严密,汉地按汉制管理,自有户籍制度。辽地按照传统旧制管理,制度也相当完备。上京是契丹的发祥腹心之地,管理自然最为完善。越王城相当于一个县,又称石烈。石烈下有抹里,类似于汉地的乡,抹里的长官称“辛衮”。抹里下又有瓦里、得里、闸撒,类似于汉地的村,有大有小,有的游牧有的定居,所以名称不同。瓦里、得里的负责人称“抹鹘”,闸撒的头儿称“闸撒狨”。汉人嫌麻烦,都称之为里正。这样的组织里出了任何事,其中的各户要连坐,里正也要承担责任。这些基层芝麻小吏,地位不高,可是有户籍管理、督催赋税、组办徭役等行政权力,谁惹他不高兴,他就可以派给谁最苦的活,甚至给扣上谋反的罪名。对奴隶根本不需要证据,里正一句话就可以抄家灭门。
这些小官吏有的是契丹人,也有很多是奴隶出身的各族人,是慢慢爬到这个位置上的。像刚才的那个家伙,二虎他们都知道他是土浑部俘虏出身。运气好的奴隶还可以当到更大的官。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如今的南府宰相韩德让,他的祖父韩知古就是战争奴隶,后来因为韩匡嗣受到太祖皇帝青睐,这一家子都鸡犬升天。韩匡嗣后来出将入相甚至封为异性王爷,他的儿子韩德让如今正在朝廷中红得发紫。当然这是难得一见的异数。
“有人告发?分明是狗鼻子到处闻,闻到味道跑来敲竹杠。这狗杂种最坏,在他手里石头都能攥出油来,咱们一辈子也别想翻身。到时候爷爷先杀了这贼出一口恶气!”瘦猴道。
奴隶们要是能攒点钱就可以买个穷人家的女孩做老婆,也算是一辈子。可是如果碰上个心肠歹毒的头领,就会被刮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只能像狗一样干到老然后饿死,没人伺候一口汤药,更没有养老送终。这种敲骨吸髓的家伙最让人恨之入骨。
吃完饭,张阿三起身离开,他还要在天黑前赶往上京。他把鸡公车留在二虎家,徒步往回赶。二虎跟着出来送他,边走边聊道:
“去年听你说起朝廷发兵南伐交趾,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
阿三看了二虎一眼,心想在这些人中,终日劳作之余还关心着天下大事的也只有他了,认真答复道:
“可惜天不遂人愿。二虎兄弟,交趾之战已然惨败。开始打了两场胜仗,后来各军拖延观望,主将侯仁宝中了诈降之计战死。朝廷已经撤军了。皇上大怒,南伐的几路将领除了死的侯仁宝赠官荫子,其他的都受到严惩。刘澄吓得病死,贾湜、王僎在邕州处死,做了十年雄州刺史的孙全兴押到汴京斩首。力主南伐的宰相卢多逊也失了宠。”
二虎心里一阵唏嘘,道:
“可惜了。难怪皇上发火,本来想收复交趾挽回士气,没想到雪上加霜。不过朝廷既然从南方撤了兵,应该可以集中全力进行北伐了。这对咱们来说倒是好事。你提到的联络东北、高丽的事呢?进行得可顺利?”
阿三没想到他还会记得这些,觉得大家现在同舟共济,应该推诚相待,便道:
“东北有个定安国,是渤海遗民的小国。五年前燕颇起义,后来就是投靠了它。它的立国宗旨就是赶走契丹恢复渤海,对伐辽自然积极响应。只是实力有限,恐怕对辽贼形成不了大的威胁。高丽虽然名为大宋藩属,可是领土和契丹相连,与大宋隔着海峡。它害怕得罪契丹,也只是口头敷衍;女真各部散居大山,常有贡使绕道高丽来到大宋,但不能统一,也难有作为。动员这些力量其实更多的是制造声势牵制辽贼。上京这把火要是能烧起来,才是真正有用的。”
阿三见二虎好像还有话说,欲言又止的样子,坐到一块石头上,脱下一只鞋,假装倒里面的沙子,道:
“二虎兄弟,你送我出来不是就为了说这个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不打诳语。”
二虎沉吟了片刻,凄然一笑,道:
“十天,我们保证按照计划发动。但这件事有多少成功的把握,你我心知肚明,不过百分之一吧,对不对。你刚才说的头头是道,你以为大家都傻乎乎地相信吗?咱们起事成不成功对开封的相公们都无关紧要,不过是要给钠钵行营制造些麻烦罢了。我们明明知道,但是贱命一条,拼死一搏而已。但是,我心里确有一事放不下。小虎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不该让他应募从军,更不该让他跟着我去打河东。本来以为刘继元那小子不难对付,是现成的军功。没想到皇上非要接着去打幽州,更没想到高粱河败得那么惨。我就是为了他才撑到今天的。我想让他活下去。我这条命是你的,但是求你想办法让他逃出去。”
阿三低头想了好一阵,苦笑道: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豁出性命做这件事。我跟了赵少保多年,赶上他倒霉,本来以为再无出头之日。现在少保终于有机会要复相,我也一时冲动,想要立一场大功,便接了这个差事。你们是以死博自由,我是险中求富贵,咱们都一样。不过你的心情我理解,这件事我答应你。只要你们能进入上京,我就派小虎去南京商号送信联络。反正总要有个人去。他会骑马吧?只要机灵一点,有商号的文书,路上应该能够混过盘查。到了南京,总会有机会回家的。”
“二虎哥,你们在说什么,这么久。”二虎回到家里,众人都在等他,刀疤随意问道。
“没什么,聊了聊宋辽之间的战事,你们想不想知道?我跟你们说说。”
“我没兴趣。知道多了没用,还不是该干嘛干嘛。”刀疤道。
几个人又商议了几句要做的准备就散了。刀疤、瘦猴和矮胖子还要赶回自己的住处。像越王城这种半农半牧还有些作坊的石烈,人们住得很分散。他们被分配做不同的劳役,住在不同的地方。有的在城里住着这种牲口棚一样的破屋,有的在野外游牧住着破帐篷。他们都是骑了劣马和驴子过来的,都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对不起。”几个人正准备出门,二虎忽然在他们身后道。大家回过头,见二虎眼神里充满愧疚,说道:“我和大哥除了说别的,还说了小虎的事。我不该瞒着大家。”
“小虎怎么了?”瘦猴问。
大家都是一脸疑惑,小虎更是瞪大了眼睛。
二虎将小虎揽到身边,说道:
“我求大哥到时候给小虎谋条生路。他答应了,说是只要咱们进得了上京城,他就派小虎去南京报信,到时候他就有机会回到大宋。我不该这么自私,也不该瞒着大家。大家心里都清楚,咱们这次是九死一生,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应该藏有私心。现在你们什么都知道了。这次的事还没有开始,后悔也还来得及,你们都可以重新做决定。”
房间里一片寂静。院子里一棵大槐树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做响,一只乌鸦嘎嘎地叫做飞向天空。
沉默片刻,刀疤先开了口,笑道:“哥,你做得对,咱们每人拼上一条命就够了。你和小虎两条命不该都搭上。小虎能活着出去当然应该活着出去!”
瘦猴使劲眨了眨眼睛,还是忍不住要流眼泪,扭过头去道:“这一路上要不是哥照顾,咱们早就没命了。小虎是哥的命根子,哥不说咱们也要保着他。”
矮胖子也吸了吸鼻子,勉强做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
“我这两天要写封信,小虎子你回家后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送到我娘手里。你可一定不能辜负大家噢。”
瘦猴又道:“我爹是个乡医,我学了一点治外伤的手艺。到了起事的前一天晚上,我给小虎做个外伤处理,开始时看着就像受了点伤,等好了包谁也再看不出那个狗~日的烙印,这样你在路上就安全了。”
小虎将头埋到哥哥胸前,哭道:“哥,我不离开你。咱们谁也不能死,咱们要一起回家。”
二虎搂着他,眼眶一阵发酸,对大家说:“这件事算了,你们都是我的亲兄弟,咱们同生共死。这次起事一定要成功!大家都回去吧,呆得太久了又该把恶狗给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