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鸿神情复杂的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陈小鱼安安静静得等着,期间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待伯伯看过来,才走在前头,领着伯伯去他住的东别院,陈知鸿的秘书则留下来帮查泰料理残局。
竹田元武跑来寻衅造成的影响,远不及陈知鸿与九公见后无形碰撞,凉亭下的查泰秘书陈小鱼都有所感,九公避回主院,陈知鸿愣在凉亭好一会儿,也说明了一切。
陈小鱼住的屋子布置简单,大床蚊帐桌椅书架,屋里很干净也很整齐,书架里的书杂七杂八,有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有外国的名著,还有些连环画、漫画,陈知鸿拣出一本《德米安》翻开后脸上露出几分惊异。
“这些书你能看懂?”翻开书后竟发现,通篇全英文不带翻译,他知道陈小鱼这些年一直没有上学,书架里这类的书还有不少,让他不禁好奇。
“九公爷爷答应我不去读书的条件就是学会英语,现在看这些书也不费劲。”陈小鱼说的轻松,叫陈知鸿有些怀疑,转念一想又觉得侄子没必要拿这些来骗自己,翻到中间书页,夹着半截译文对比了下,竟比自己读的还要通透,也就不再怀疑。
几年前陈知鸿知道他放弃学业时,心里内疚失望了很久,现在来看陈小鱼的成长或许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糟。
“你父亲走时候千咛万嘱的要把你送来清迈,得了你爷爷点头才肯闭眼,我本来是坚决不同意的,但事关你妈妈……也由不得我再阻拦。”
“你爷爷这几年时常念起你,去年生了场大病本想让你回去,后来好了就没和你说,你以后是要回BJ的,千万不要误入歧途,”
“这些年有没有见过你妈妈?”陈知鸿一直再说,陈小鱼一直沉默,听到这里摇了摇头。
“当年知儒突然抱着你回家,只说你是他的儿子,对你妈妈却是缄口不言。”陈小鱼的爸爸叫陈知儒,可他不知自己的妈妈是谁,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陈知鸿大概能猜到,但不确认不好说出来。
“是吧,”陈小鱼口气不定的回了话,清澈的眸子遮掩不住神伤,不愿就这件事说下去,换言道:“伯伯今晚吃完饭再走吧,尝尝我的手艺。”
陈知鸿本打算说说话就走,听陈小鱼这么一说,只好点头应下来。这九年来去匆匆难得陈小鱼要求什么,毕竟是血脉至亲,说说家常就觉得亲近不少,原本陈知鸿还是有些担心的,怕侄子会和陈家愈走愈远,这会儿觉得是自己的心没摆正。
查泰和陈知鸿的秘书收拾很快,倒地的武士全被打昏扔出墙外,墙外早有查泰的手下等着,将武士扒个精光扔进货车,不出意外今晚就会运出清迈,卖到马来西亚的锡矿坑挑泥挖矿去。
两人检查院子墙墙角角的时候,正巧陈知鸿叔侄迈出东别院,陈知鸿让秘书去改签机票,才和陈小鱼一齐出了庭院。
陈小鱼带着伯伯到附近的农家买了只土鸡,摘了些青菜,又买了些肉和鲜虾,回来便去了厨房,杀鸡放血褪毛去杂、剥虾去壳挑线,手脚麻利又让一旁的陈知鸿惊讶不已,往年来看陈小鱼都是在外面餐馆吃一口,他还真不知道陈小鱼有些本事。
“没上学之后,我想去宋伯伯的拳馆练武,九公爷爷不答应,被我缠了好久才点头,但只让宋伯伯教我站桩扎马,条件是以后的饭食全由我来做。”陈知鸿点点头,他能理解九公的做法,陈小鱼的爸爸一生不喜武事,九公是不想对不起泉下的陈知儒,不许小鱼学武也属正常,用做饭当条件,未必没有让他知难而退耗费时间的心思。
“嘿嘿,刚开始做的饭我都不会吃,每顿会剩很多,学小姑的话,做的菜又生又咸,说九公爷爷是自讨苦吃,想不到现在九公爷爷还就愿吃我做的这口。”收拾干净的土鸡放进倒有椰汁的砂锅里,开大火炖了起来。
“九公应该没想到你和你爸爸生得一条性子,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陈知鸿没有说出口,只是心里叹道。
“小姑?”陈知鸿虽然走神,但也捕捉到了这两个字,陈小鱼的姑姑都在国内,怎么会在泰国冒出个小姑?
“哦,从宋伯伯那儿论的,小姑对我很好的,您往年来那个花草茂盛的院子就是她的。”陈小鱼见伯伯有疑问说道。
“她是尧眉吧,”见陈小鱼点点头,陈知鸿接着说道:“怪不得,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当年你爸爸和宋伯伯平素里对她最好。”陈知鸿稍稍顿了下,又补充道:“她最怕我。”就没再说什么,陈小鱼见伯伯没有说下去,张了张嘴也没说什么。
其实陈小鱼很想知道陈知鸿、宋伯伯、父亲、小姑与九公过去的事情,但陈小鱼没有问下去,他了解伯伯和九公的性子,他们若是不说,问也问不出来。
陈小鱼做好饭时,天已黑透,九公早在饭堂坐好,陈知鸿没用招呼的也入了坐,两人都遵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对彼此视而不见,陈知鸿的秘书和查泰似乎知道饭桌上别扭,也没再出现。
三个人四个菜,青笋炒肉、虾仁瓜片、椰汁炖鸡、什锦小炒,菜香饴人令陈知鸿和九公食指大动,一场晚饭下来,四个菜一点也没剩下,陈小鱼收拾碗筷的时候,九公先一步离了饭堂,陈知鸿想了想竟跟过去了。
廊道中央凉亭里,石桌石凳九公陈知鸿,石桌上很空,饭后的茶饮也没放,但两人间的空气沉得比夜还要深。
“你还要活多久?”久居高位养的藏锋之势,不敌老人弯身残喘的伛偻,陈知鸿先败一筹站了起来,话里带刺,九公静坐如是一尊朽木一动不动。
“小鱼以后是要回国的,别把他养成你们这个样子,要是让他走了歧途,你们会遭报应的。”
“别忘了告诉小鱼,他妈妈是谁,孩子嘴上不问,心里很在意。”
朋友相逢,相别之时多半会说来日方长,但决定来往存续时间不是来日,而是当下相处的每一刻,但有一瞬相交生恶,多半只剩来日没有方长。
陈知鸿多年前的一枪,让老人险些死在海岛之上,那一瞬之后便再无缓和的可能,陈知鸿走了,老人的眼皮抬都没抬。
九公回了自己院子,摇椅轻晃,闭目神游似与身下藤椅一体,摇椅时而停住继而摆动,还会活多久?九公出生时清王朝还没灭,去德国留学时同盟会还未散,学成归来孙逸仙已经亡故……,活多久?小鱼也要长大了,快了罢。
送走了伯伯,陈小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关了廊道和前院的灯,才回屋睡觉。
院子里灯盏渐灭,良久之后,一个俏影从水池浮桥下爬出,轻手轻脚,躲到廊道的木柱旁,青石路上留下一串水印,久而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