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里的小鬼往往聚集成众方成势力,浩浩渺渺,仿佛千鬼一面、难辨之至,但若细究其中,小鬼与小鬼之间也有大分别。有的小鬼贪色成性、见色便要起意,即谓之色鬼;有的小鬼贪食成性、见物便要扑食,即谓之饿死鬼;有的小鬼怨气深重、见人便要杀伐,即谓之厉鬼。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要近色、近食、近人,不入轮回归凡间,一样也办不到。即便逃出地府在凡间成了野鬼幽魂,没有肉身,或能偶尔以眼观色、以鼻嗅味、以影嚇人,但始终似隔靴搔痒,愈搔,非但痒不止,反倒愈想要脱了那靴子。
故轮回阳间、再做一世凡人从始至终便是这些形形色色的小鬼们心中共有的一件大事。欲不断,则轮回之念不断。
而欲不断,方能被役使。因为欲念所涉范畴极广,无欲无求的小鬼,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与无欲无求、修成坐定的佛享有共通的本质。其所不同的,在于佛在西天受苦,而鬼在地狱醉迷。
当初白无常被遣去轮回时,小鬼们一股脑儿地全涌向黑无常——虽然随后因其难亲近,大部分渐渐散失。留下的几个小鬼一来心存侥幸、妄图捡漏,想着没准哪一天黑无常一乐,自个儿就开口道出一个轮回的法门来了;二来黑无常时常恍惚不定,有时撂了追魂索命的挑子随口叫几个小鬼去办了,而这恰恰是小鬼们最乐意做的差事——虽不能轮回,去人间走上一遭、耍耍弄弄也是极好的。
有一日,两个小鬼——一个叫好奇鬼,凡事都要探个究竟,在阳间时因此而短命;一个叫机灵鬼,办些小差事都颇伶俐,也时常能想出些叫其他小鬼们信服的妙计来——一从黑无常范无救处得了追魂索命的授意,卷起锁链等便飞也似的冲出地府。应索之魂全据崔判官处的生死簿来定。这日头一个阳寿将近之人,唤作张化,时年已七十二,都道“人到七十古来稀”,到了这个年岁,眼渐花、耳渐聋、口舌渐无味,再活着大约也全没了意趣,榻边儿孙估摸着也多少生出些弃嫌,说来也该是喜丧,索魂时也理当不会有许多牵绊。
两个小鬼进了张府,那魂儿实已飘然欲出。正要动手,却听闻隔壁一见屋子似有人声,一人压着声儿碎碎地骂着,另一人暗暗地啜泣。两鬼穿过墙面去看,那屋里原坐着三个人,冷言瞧着,其中那个正遭训斥、暗自垂泪是个年轻后生,其相貌着实有些像白无常谢必安。小鬼们一时来了兴致,便先放着索命的事不管,去听那三人对谈。
一中年男子向那后生斥道:“想来你也大了,翅膀也硬了,听不得我们劝了。平日里你太爷是如何疼你的,如今撑着一口气等你一句话,你倒死活不肯,疼你也是白疼!”因说得急了,又剧烈地咳了数声。
那后生垂着头,涨红了脸,道:“父亲,我……我……”
那中年男子打断他,怒道:“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了,你也不必在我张家了,大可即刻离了我家,同那白家女儿去自立门户吧。你既做出这等不孝之事,我张平也实在不必有你这个儿子了!”说着立时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那后生连忙跪下,拦住中年男子,哭道:“父亲,父亲,孩儿……孩儿照父亲说的去做就是……”
那中年男子道:“你对着我张氏祖先、对着病榻上的太爷再说一遍。”
屋内另一个中年男子将他拉回座上,道:“诶,子原兄,你这是何苦,坐下坐下。”又去扶那后生,道:“贤侄你也起来。二位不妨听我说一句,姻缘是天上月老定的,既已两情相悦,只可顺命而为,怎可再以人力强改?方才我也禀明了,我们那个静女,本就是我那糊涂哥哥从外头抱养的,算不得是白氏血脉。贤侄要亲近也无不可,也不算违了祖训,只是她若从此没有白氏宗女的名号,岂不两便?我有一个法子,你只消上元节将静女带到御河旁,我自能使她从桎梏中脱身,届时你二人安安稳稳再续姻缘,子原兄也无须再心忧了。”
父子二人瞧了这中年男子一眼,有些狐疑,问道:“此话怎讲?”
那中年男子道:“两位若信我,贤侄先去太爷榻前将该说的话说了,也好叫他走得安心。”
三人说话间,精灵鬼将好奇鬼拉近,狡黠一笑,道:“这是白无常轮回的肉身无疑,眼下我有一个速速召回无常爷的妙法,你听是不听?”
好奇鬼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快说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