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判官上一回见到阎王,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一日,阎王突然的独身造访,使他的结巴愈发严重起来。
阎王的宝座连同他本尊一起,幽幽浮浮,悬停在崔判官殿内南壁中央的半空,这将他的脸庞仍旧隐藏于黑暗中,叫谁也辨不清楚——其实这并无太大必要,此时身在这座殿内的另一个无论如何都不敢去抬首识辨阎王的相貌。判官伏在地上,明显地感应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判官,我少来你这儿,你倒过得安生啊。噫,我有多久没来了?倒有些记不清了。”阎王浑重的声音在殿内回环,崔判官自觉如同置身一口大钟内,四面八方地被敲击着。
“回……回……阎王,二……二十年……年了。”他很想用手擦一擦额上的汗,但忍住了。
“哦?竟有二十年了。”阎王的笑声跟着他的话,那口大钟好像开始被敲得更厉害起来,“阳间的人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在咱们地府,何尝不是如此啊。”
崔判官没有答话,也不知该不该陪笑。在没有琢磨出阎王话中深意与其此行目的之前,他决定自己能少言就少言。
“时间虽久远,然而,我却还明明白白记得上一回我问你的那句话。”
判官不敢问是什么话,虽然他这一时实在想不起来了。他来回想着,又怕多说多错,又怕不说落一个不敬之罪,左右踌躇不已。
阎王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纠结,自顾接着说下去,无意中主动替他解了围:“那时我曾问你,张准的阳寿几何?”
张准的阳寿几何?他努力从略有模糊的记忆中扒找当时自己的回答,是六十三年?还是七十三年?他又努力前后想了想,终于确定,自己当时所答的应当是六十三年。
“回……回阎王,张准阳……阳寿……六……”
“阳寿六十三,当日我道,阳间常有‘人至七十古来稀’之说,给他加上十年又何妨?也可足见我阴曹地府厚待吏宦之心。”阎王打断他,但似乎并没有显得不耐烦,他的态度有些含混暗昧。
“正……正是,故张……张准阳寿实……实乃七……七十三。”崔判官心里有些不安,他隐约觉得有些祸今天躲不过去了。
“然时至今日,结果如何呢?”果然是问罪来了,“至今不过二十载光阴,怎么这张准早早地便回了地府?莫不是你执掌生死簿与春秋轮回笔至今,连一个凡人几时生几时死也裁夺不了了?”阎王略顿了顿,接着说:“若果真承当不起这份差事了,则……”
“回……回阎王,”判官心里暗舒了一口气,好在这个问责他一早就料到了,从原先孟婆来问他这桩事时,他便着手打听起其中因由来;此时因要赶在阎王下定论前,也不管敬与不敬的事了,赶忙抢言道:“命由气数定,气……气从阴阳两处开。气数与阴阳之兆变了,生死簿上阳寿之数非变不可。寻常人的气数从过了奈何、踏进轮回之初就落定了,从初始就一生不变。然这张准的气数不知什么缘故,在一年前突然变化了,无论我用春秋轮回笔如何描改都不济事。”这段话他在心里酝酿了许多时日,又反复演练了数回,乃至于他的结巴一下子无影无踪,这使他在暗自惊喜之余,又有些后怕。
“一年前?又不知什么缘故?”阎王的口气里有些怀疑,为何一年前的事拖到如今还未主动上报。
“回……回阎王……”
“罢了!横竖都已经回来了。”阎王毫不犹豫地阻断预计必然是无力的解释,他向前探了探身子,道:“我今日来,你这一重罪,暂且记下。我再问你,那孟婆此去轮回,阳寿几何?”
“回……回阎王,孟婆此去,阳寿乃……乃五十……一。”这个数他也一早查过,并一直记在心上。
阎王哼了一声,道:“人间有一句‘戴罪立功’,又有一句‘将功折罪’,你可知其中深意?”
崔判官大概明白,但他仍说:“回……回阎王,臣下……愚钝,还……还请明示。”
阎王有些不耐烦了,这类过于谨慎的下属,虽顺服,但万事都要由自己挑明,着实有些费力,“将张准缺的那些阳寿到孟婆这里补足。”
崔判官佯装吃惊,道:“回……回阎王,那……孟婆阳寿……阳寿乃一百……一百余岁了。”
阎王哼了一下,表示此事已了,他不愿再多纠缠。他的宝座飘动起来,朝殿外移去。崔判官伏在地上,又将方才阎王所有的话捋了三遍,终于缓缓起身,稍稍抖擞了精神,去取他的生死簿与春秋轮回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