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长安城黑道魁首,只身赴险本就有些荒唐,今夜一战凶险异常几乎丧命,可居然没有一个兄弟前来相助,这件事情怎么想都透着诡异。
不过当易天看到人群前方被紧紧捆缚的十几名青衣大汉后,他心里的疑惑便顿时化作了苦涩,因为最前面那位,赫然正是醉春阁的大掌柜——陈奇。
不但手脚被绑住,连嘴里都塞进了一团棉絮,自然不能打人,也不能骂人,但陈奇眼中的愤怒和不甘还是表明了这场长安城黑帮之争的最终胜负。
易天正要开口,背上的陆危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淡淡地道:“有些诡异。”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易天打了个激灵,扭头看了一眼陆危楼,恼火地道:“醒来总要先说一声,这样会吓死人的!”
陆危楼道:“抱歉,刚刚醒来。”似乎有些吃力,略停了一停,道:“真的有些诡异,世间修行者何其稀少,若能入明心境,任到何处都是座上之宾,何至于自轻自贱插手江湖之事。‘海帮’能请来楼上那两位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
陆危楼沉默了片刻,道:“还有两个。”
易天心道:“若论自轻自贱,这些人自然比不上你,你身为修行者,不但插手江湖事,还做了黑帮老大!”
但此刻哪有心思调侃,颤声道:“什么境界?”
什么境界?自然是问对方的两位修行者是什么境界。
陆危楼道:“一个明心中境,一个明心后境。”
想了想又补充道:“比刚才那两位强一点点。”
易天略有些不甘,苦涩道:“那我们还有几成希望?”
陆危楼沉默不语。
易天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沉默,然后用手握紧了刀柄。
察觉到易天身上的气息变化,陆危楼突然道:“把我交出去,你不会死。”
易天依然沉默,没有应答,只是握刀的手更紧了一分。
陆危楼解释道:“你不是我帮中兄弟,没有必要非蹚这趟浑水,把我交出去,他们不会杀你。”
易天闻言道:“此言无理。”
陆危楼诧异道:“无理?”
易天脸上绽出一丝笑意,笑意夜色里越来越浓,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却故意淡淡地道:“把你交给他们,谁给我钱,拿不到钱,我这趟活不就白干了么?”
陆危楼一愣,旋即长笑道:“言之有理。”
“陆大当家,据说这几位是你最可信得力的手下,”一道娇媚的声音自对面人群中传来,借着朦胧的火光望去,虽辨不清五官,但依稀能够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是一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让易天奇怪的是,在这冬末的时节里,对方鬓角居然插着一朵花,花是鲜花,在漫天飞雪中微微颤动。
这是什么人?
只听中年女子接着道:“你派他们去抄我们的后路,果然高明,只可惜,”顿了顿,中年女子有些不屑地道:“陆大当家的似乎高估了你这些手下的能力。”
未及易天及陆危楼开口,又有一道声音传来,这次是个略带沙哑的男子声音:“听说陆大当家观水悟道。”
中年女子接道:“没错。”然后故作讶然道:“我记得夫君似乎也是观水悟道。”
两口子?
易天定睛看去,不觉哑然,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肥胖老者,虽然同样看不清样貌,但那沙哑的声音里却无由地透出三分猥琐,以声辨认,想必此人长得不会太英俊,能与这娇媚女子夫妻相称,倒也稀奇。
想到这里,易天不由暗叹道:人活得久了果然什么都能看到,连这种武侠小说中的桥段都能真实上演。
正腹诽间,矮胖老者沙哑的声音再度传来:“夫人果然好记性!”然后扭头对着陆危楼道:“陆大当家,既然你我皆观水悟道,不如就在这里切磋一下?”
易天闻言大怒,暗道趁人之危还要装逼,果然是欠雷劈的做派,正要出言讽刺,没想到陆危楼却道:“甚好。”
易天微诧,陆危楼看着他道:“既然难逃一死,嘴上总不能弱了气势。”
易天一愣,心道:到底是混江湖的黑道老大,眼看死到临头,还有这般光棍习气!
其实对面的矮胖老者早已经到达,适才摘星楼顶的一场激战,他感应到陆危楼自毁本命道剑,强催本命道力,不但身受重伤,而且道力已经近乎枯竭,绝无再战之力,他此刻出言挑战,本就是为了羞辱对方一番。
结果没想到陆危路居然敢应战,一时便有些怔住了。
陆危楼微笑道:“请。”
矮胖老者闻言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的失态,不觉有些羞恼,干咳了几声,阴恻恻道:“既然陆大当家愿意赐教,那我便献丑了。”
言罢上前一步,微一凝神,双手抬起,对着场间厚厚的积雪平平推出,只听“轰”的一声,积雪被无形气劲席卷而起,如败絮般四下纷飞,场间顿时被浓厚白色雪雾笼罩,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面扑来,却看不清对面的人影。
此等手法,易天若是强行催动真气破体而出,自然也可做到,但威力与矮胖老头比起来却相去天壤。
雪花落地,寒意微怯,眼前的景象让易天大吃一惊。
地面被矮胖老者硬生生轰出一个方圆十数丈深达两丈有余的巨坑,被击飞的泥土碎屑落得满地都是,偶有几粒砸到身上,如被碎石击中般生疼。
要知道时近冬末,长安城不知落了几场霜雪,融了几次寒水,脚下的土地被水浸透又被寒意冻实,如此反反复复早已坚硬无比,便是寻常刀刃刺下,都未必能掀起多少泥土。
可这不起眼的矮胖老者,居然能轻而易举轰出一个巨坑,实力可见一斑。
易天骇然,再次意识到修行者的实力果然远非自己可比。
感受到众人的震惊,矮胖老者面有得色,道:“献丑了!”然后遥遥对着陆危楼一拱手,道:“陆大当家,既然你我都是以水悟道,咱们便再来点水!”
也不待陆危楼应答,便四下略一张望,对着摘星楼南边的方向探出手掌,大喝一声:“起!”
随着“咔嚓”一声,一股裹着些许腥味的寒意迎面扑来,众人仔细看时,却是破碎的冰块和清冽的水柱从空中飞过,然后在人们震憾的目光中落入先前轰出的巨坑。
摘星楼是长安城最高的楼,既然皇帝陛下允许它的存在,那自然不会让这高楼孤零零地矗立在城郊,楼下有湖,湖名揽月。
这里本就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风景,平日里不但有文人才子流连于此,便是朝中贵人,也时常于此地留下些足迹,据坊间传言,深宫里那位皇帝陛下,登基之前也曾来过几次。
既然是供人游玩的所在,那湖水自然不可能是死水一滩,几乎长安城所有的人都知道,揽月湖里有鱼,有很多鱼。
碎裂的冰块冰和清冽的湖水以倾泄之势入落坑中,崩出些许泥浆,砸出若干冰水,然后空气中便传来阵阵腥味——有鱼落入坑中。
不知道是因为被吵醒了美梦还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有数尾健壮的鱼儿冲破浮冰,高高地跃出水面,覆盖着鳞片的身体在火光的照耀下弯曲成一道生动的弧线,然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水花无数。
看着眼前这极为震撼的一幕,“海帮”帮众震惊中有几分得意和张狂,被捆的青衣汉子们震惊中透出绝望和愤怒,易天则在震惊之余,隐隐有些不安和忐忑。
陆危楼脸上没有丝毫震惊。
他神色平静。
平静中若有所悟。
眼眸中有亮色若隐若现。
矮胖老者犹在得意,对陆危楼的表现丝毫未觉,他身旁的娇媚妇人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心底泛起一丝不安。于是不待矮胖老者同意,娇媚妇人向前迈出一步,娇笑道:“陆大当家,我们夫妇向来是同进同退,今天也不例外,小女子献丑了。”
矮胖老者微一皱眉,想说点什么,却被娇媚女子挥手打断。
易天闻言大怒,正要开口呵斥对方以多欺少,却见眼前景色一变,到口的脏话于是没有骂出。
中年女子的手段远没有矮胖老者的手段让人震撼,但却更加诡异,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娇媚女子纤手微扬,鬓角鲜花飘然落地。
漆黑的夜色下,鹅毛般的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呼啸的北风依然肆虐无忌,碎冰与湖水带给人们的丝丝寒意还飘荡在空中没有消退。
这是严冬。
可是地上却铺满了鲜花,准确地说,是长满了一片五颜六色的的花草。
满地芬芳。
易天愕然,原来修行者的能力竟是如此。。如此的不可思议。
然后他便被一团温和但耀眼的白光笼罩。
白光来自陆危楼。
先前本命道剑被毁,但天山雪精犹在,只是已经不复剑形,此刻化作一团清澈的真水悬浮在陆危楼身前,原来的森森冷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春日的温暖,温暖如春,明如日光。
在易天震骇的目光中,温暖的真水,形状一变再变,渐渐趋向于近乎完美的球,圆球内部隐约可见一个更小的球,小球仿佛有生命般在扭动挣扎,像是虫蛹中努力破茧而出的幼蝶、又像是蛋壳里渴望新世界的鸡仔,终于“朴”的一声,小小的水球破裂开来,出现的是一条极小的鱼,精致的身体如同一块翠玉般晶莹剔透,在水球里欢快地游来游去,嫩嫩的绿色像极了春天里初发的新芽,洋溢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这是陆危楼的世界!
先前陆危楼身负重伤,以垂死之躯慨然应战,本就是置己于死地,死亡往往代表着结束,但有时也可以代表新生。
陆危楼早年观水而悟道,今夜于摘星楼顶与胖大僧人一场血战,水火不容间让他道心有所领悟,其后干瘦道人连番施毒,毒药间的死寂味道更让他不惜自毁道剑,强损本命道力,不是自暴自弃,以命搏命,而是向死而生,问道于心。
如今,于风雪中观湖鱼,在深冬里看春花,他如醍醐灌般恍然大悟:原来水的真义不是变化,不是杀戮,而是生命。
水,处下以为善,善之极者,莫过于供养众生。
陆危楼气息大涨,节节攀升,然而却没有了往日的狂暴,只有充满生机的柔和。
不是涅槃,却如重生!
他依然是长安城的黑道君王!依然是江湖上无法超越的一代传奇!
黑暗处一名教习先生模样的人静静地看着场间的变化,微微笑道:“陆危楼好大的机缘,居然就这么入了从圣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