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何为福也？”必有人回答是“嘴唇好沾福的人”他们知道。那果然他们知“福”吗？记得《书》曰：“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这便是福。可又要问：“持一件而为福乎？”到底不如《传》解得好，“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凛凛八个字，说得透彻。
走在大街上，冷不丁就恍有人在高呼“我好幸福”。仔细看看，果然如此。你看那牵着手的、搂着腰的、开着车的、吃着饭的、掏着钱的……仿佛“衣食住行”此四样，必与“福”沾边儿，才有存在的必要。于是，现代人的压力就有了，类如散步一样的休闲也顷刻成了互相慕“福”、互相比“福”的一种特定行为。至于“福”便成了一套滥用的辞令，是个人，只要感觉比自己舒服、自在、强的，就是有“福”，否则，就是无“福”消受的可怜虫。殊不知，这样的滥用岂不让“福”字痛哭？但往往可悲的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认为这是一个天地循环的正理，何其悲耶。那牵着手的，怎见得他们背地里不吵架拌嘴？那搂着腰的，怎见得他们背地里不争风吃醋？那开着车的，怎见得他们不羡慕那走路轻松？那吃着饭的，怎见得他们顿顿是海珍山翠？那掏着钱的，怎见得他们就一定是腰缠万贯？种种不堪，不是不存，而是不显而已。人终究好饰脸面，谁愿天天拿着不好的一面示人，而背地里却再吞苦果？往往背后根底浅的人，人前必然愈加光鲜，以是遮掩。但怪就怪，总有人会被眼前的“福”相所砸昏，然后硬把别人的“福”相扯来和自己做对比。把别人千辛万苦设定的一个高不可及的蜃楼拿来跟自己对照，结果，必然是要自己唱叹自己没“福”的。
提到一个人，便是这样一个特点。她姓李，人都称她为李二姐。四十多岁的年纪，有一个丈夫一个儿子。平时日子里过着与平常人差不多的生活，可终究说起话来有她自己的一套特色。背地里常有人说：“你看那李二姐，成天便是东家‘有福’、西家‘有福’的，到底是看不出别人有些是‘吹捧自耀’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怜她这样的一个响利人，竟然不晓得，殊不知有人还看着她挺有‘福’呢，老公还算老实，儿子学问不错。老公赚的钱正好，孩子还上着学。日子稳稳当当的，多好。”可李二姐呢，依然如平时，该怎样说还怎样说。似乎她是天下第一种的苦人，而别人，都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地看着她受罪的。
她身上不好，好有些微疾。她丈夫也劝她：“你本身身体就不好，再加上操心烦心的事许多，能有好吗？别和人家说一次话就回来感叹一次，把心态放平，你自然而然感觉会更好的。”她每次都答应着，可一到实际之上，便又成了“败头鳖”。
有一次，她出去碰到了王阿姨，便正好攀谈了起来。王阿姨与她互相问讯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后，就开始说一些最近自己发生的新闻。这一下可了不得，李二姐回到家后便借吃午饭的时间来说一下她的看法。
“唉，今天碰见王阿姨了，人家可真有福欸。她儿子的单位薪水又做了调整，加上其他的补贴，得一万多了吧。她儿媳自己做买卖，一年也得十几万的进账。人家她说了，两口子的钱都吃不了。现在又买了两套别墅，她说她儿子让她年底就搬过去住。唉，真有福啊，人家她老头子去世了，那工资照发，她老伴生前是个干部，加上她自己的工资，哎呀呀……”她呷了一口水，啧啧称道：“她孙子听说今年考上了重点学校，人家以后可行了，出来混个好工作干，将来也不愁没钱。她现在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家里都安排好了，人家她现在就是?等着幸福了。唉，真好，你看看人家家里，我说她就是有福。唉，你再看咱们家里……”她长吁短叹地直摇脑袋。
“咱们家怎么了？”丈夫喝一口粥，小声嘀咕。
“你说呢，要不说我没福呢，你看人家，挣这么多钱，住大房子，开好车，你再看你，车不会开，房子这么破小，挣的钱数还不够人家的一半儿。唉，我不是说吗，有福没福天注定，人家就是那有福的命，我就是那没福的命，唉。”她脸上有些悲伤的神色。
儿子插了一句：“妈，想开了，处处皆是乐土，你想开一点就好了。”
“放屁。”她有些怒色。“没有钱你吃啥？没有钱你喝啥？你有本事就不吃不喝。你看人家，人家有钱，吃嘛嘛香。住大别墅，整天心情也舒畅。你再看咱，窝在这么一间小狗窦里，想想这辈子活得就冤。还想开一点，想开当不了饭吃，当不了钱花。你这会子给我弄上一百几万，我就想得开。所以，人家有福就是有福，你不要狡辩。”
丈夫正喝着粥，乐了，说儿子：“你没事儿逗你妈干啥，惹她生气不算，你还讨一阵骂。”
她接上嘴：“不是生气，事实就是如此。有一个词，叫‘时运’。你必须得承认有的人时运就是好，人家就是有福。你就像咱们邻居她那儿子一样，肚子里货色少，可考学人家就有熟人，就能考过录取。结果呢，人家现在小科长当着，那待遇可比你强多了。你能怎么说呢？人家就是有福。你像电视上说的中了头彩的，大奖不偏不倚，就砸在他们头上，你能说人家没福吗？你再说你们单位上的那些领导，背地里谁不沾点光偷点闲，可到底呢？抓不住，光沾了就沾了，享受一辈子，这不就是福吗？所以咱没福就是没福，别嫌人家那有福的。”
丈夫有些不耐烦，“那依你的意思，有钱就是有福？”
她说：“不是有钱就是有福，而是……人家舒坦，日子过得舒坦，就是有福。”
丈夫：“子非鱼，焉知鱼乐？你怎知道人家就比你好呢？你只是自己感觉而已。再说，‘福’也不是可以用什么东西来衡量的，你这都是自寻烦恼。”
她有些生气：“人家就是舒坦呢。你这叫强词夺理，我不和你这没福没脑的人吵。”
儿子插一句：“你们怎么搞的，吃个饭还吵架。”
她又道：“你看人家她那孙子，多长志气，你别管人家实际怎么样，人家福气大，上重点。你再看你，没福吧，还不努力，活该你现在上个烂校这样的结局。”
儿子反问：“妈，难道读书一定要为了升学吗？”
“那还为了什么？你不升学，你以后吃什么？要饭吗？没出息。”
儿子不语，丈夫也不语。
她自己去坐在沙发上，感叹：“唉，反正这一辈子，我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就是不甘心，就是没福。我想住大房子，开好车，有很多钱。人都是这样。”
随后的日子里，无论二姐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感叹别人福多自己福少。什么“谁谁住上了大房子真有福气”、“某某拾到了两块钱真有福欸”……诸如此类。
后来出了一件事，倒让她别扭了很久。
邻居家那个有“福气”的孩子出车祸死了。
刚收到信时是个周末，丈夫、儿子在家，一家人在看电视。
她与丈夫商议随多少唁礼时儿子说了一句：“有福的人怎么成了‘无福的鬼’了？莫不是死也算种福吗？”她没接什么，丈夫却打趣道：“本不该这样说，可能是‘早去早好’吧。”
似李二姐这样的人非常之多，他们不限年龄，不限地域，不限高低，不限男女。可终究“福”是种什么呢？说大了至今无释，说小了便是“自得其所”四字最宜。到处说“福气”，难免有时打了嘴。所以，水到渠成，祸福自然更替。
记得旧联有曰：“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不知形容现代普世之“福气”说可否恰当？
——————17年11月24日午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