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家庄回去时,已是暮日西斜。
带着寒意的风从林间刮过,光秃秃的树枝上仅存的几片枯败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
大老远,便看到院子门口立着一道人影不住张望,无法让人忽视其焦急之意。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陈氏见马车停在了门口,忙快步上前问道。一双眼睛将阮青芜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见没有什么不妥才松了一口气。
“奶娘,您怎么在这里等呢,外头风大。”
阮青芜连忙扶了陈氏的手,只觉得自己手心像握了两块冰一般,霎时眼睛便是一酸。
奶娘不知道在风里等了多久,一双手都冰凉寒沁。
“我没事,只是你们这一去怎么这么长时间?!”
陈氏摇了摇头,刘家庄离得并不远,若只是取黏土来回一个时辰都绰绰有余,可他们从离家到现在足足耽搁了近三个时辰。
阮青芜见她着急,便解释道:“我们路上遇到一个重病的孩童,便送他先去寻了大夫!”
陈氏听后松了一口气,迭声让她赶紧进屋去。
说话间,阿珠阿碧已从车上拿了采买的东西下来。陈氏目光落到二人手上顿时面色一变,双手死死握着阮青芜的手腕颤声道:“你,你们这是进城去了?!”
这事她没想瞒着陈氏,便也没让阿朱阿碧遮掩,遂点了点头道:“是,顺道入城中买点东西!回来时遇上那对母子便捎了他们一道去刘家庄!”
“你,你怎么,你怎么…”
陈氏面色发白,都嘱咐过多少次了不能让姑娘进城,结果一个二个都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了。
本想责备,可是一看到面前那张盈盈带笑的面容,责怪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让姑娘进城只是她私下里嘱咐阿朱和阿碧的,姑娘并不知情。况且这是自己一手奶大的孩子啊,之前已经受了无数苦难,又怎么再忍心怪她?!
想到这,她压下心头焦虑,恨恨的剜了马车旁的两个丫头一眼,冷着声喝斥道:“你们两个给我过来!”
阿朱阿碧面色发苦,偏又不敢不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来。
阮青芜知道陈氏的脾气,也知晓她对自己的维护。奶娘不会责骂她,但是陪同自己出门的两个丫头却要遭殃了。
“奶娘,您不要责怪她们俩,这全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逼着她们带我入城的!”
这事因她而起,自然不可能让两个丫头平白挨骂,说话间给阿朱阿碧使了个眼色。二人见陈氏被拦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缩着脖子先行溜进了院子。
“姑娘,你这是…”
陈氏见她维护阿朱阿碧反拦着自己,心里又是气闷又是着急,偏又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气急之下红了眼圈。
“是我老婆子多事了,姑娘大了原不该事事都管着拘着,倒是一片苦心都泼到地上去了。”
说着,抬手擦了擦眼角径自转身走了。
阮青芜心道坏了,奶娘这是把自己给气上了,忙不迭的跑上去拉着陈氏的胳膊:“奶娘,您别生气啊,倒是先让我把缘由解释清楚,您听了以后再生气也不迟啊!”
陈氏脚步不停,如同没听到一般。
“奶娘,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是经过了这么多事我也该学着自己拿主意了不是?我自小没有爹娘照顾,往后总得自己去面对,也不能事事都仰仗着您和林叔啊!”
话音一落,陈氏的脚步便是一顿。
阮青芜见这番话起了作用,便将陈氏扶到了屋里坐下,讨好的倒了一杯茶水捧到了面前。
陈氏复杂的目光落到她面上,暮日光线昏暗看得不太真切,但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却像天上星子一样明亮。
“姑娘,你,变了…”
陈氏轻叹了一声,接过了那杯茶。这一声叹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
阮青芫心头一紧,很快又放松下来。
“奶娘,我没变。可是人总是要学着长大的,我年纪也不小了又担着和离的名声,自然更应该懂事才是!”
“姑娘…”
陈氏看着她,眼底有了酸楚之色。
旁的女子在这个年纪都有着夫君疼惜,又甚者早已有了孩子,可自家姑娘却孤伶伶的一个人。每每想到她在夫家曾遭的罪,自己的心就像是刀剐一样。
从姑娘回来之日起,她就打定了主意要护着她,只要自己活一日便要护一日。
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已经并不需要自己了!
她明白姑娘的意思,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她已经习惯了事事都为姑娘打算,事事都为姑娘安排。
如同今日的事情一样,若是放在从前,姑娘是绝对不会擅作主张的。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有些难受,就好比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突然和自己生分了。
陈氏的心理阮青芜多少理解一些,遂坐在她的身边又道:“奶娘,您知道在莫家的那些日子我最恨的是什么吗?!我不恨莫家人无情,我只恨自己无能,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我身边的人。所以,后来我才下定决心要离开那里,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她定定看着陈氏的眼睛,脸庞上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坚定神色。
“奶娘,我自小父母双亡是您带大的,难道您忍心看着我再像从前一样懦弱无能,再被人踩在脚下糟贱?!”
她没有撒谎,也不是煽情。而是当她的灵魂在接管这具身体之时,脑海之中仍残留着原主不甘的执念。
这些话,她是必须要说的,不仅仅是为了原来的阮青芜,更是为了自己。
原主就是那种柔弱敏感得像菟丝花一样的女子,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依附旁人,一旦没有人保护,没人替她拿主意就会丧失了生活的方向。
说白了,就是因为被人保护得太好,虽然单纯善良,却也可悲。
可是她自己却不是那样的性格,也不能忍受自己伪装成那样的性子,更不想今后的人生被旁人拿捏左右。
陈氏端着茶的手一颤,滚烫的水溅到了手上也犹如未觉。
这一席话像是千斤重锤狠狠的敲击在陈氏心上,刹那掀起万丈波澜。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年轻美好的容颜上,眼中渐渐有了泪光。
她怎么忍心让姑娘受旁人糟贱呢,她就是宁愿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姑娘受了半分的委屈!
在那一瞬间,陈氏突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姑娘的心理,那种恨、那种怨、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奈她自己又何尝没有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