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
星期一早晨，天气晴朗，阳光普照。但在曹正石看来却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一：牛事不发马事发。
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一张保卫处送来最近失窃的清单：
——技术中心的图纸失窃一套；
——丝杆车间的丝杆丢失20根；
——小件车间成堆的零件不见了，数量待查；
——布装车间装好的车头不见了一个。
“连装好的车头都不见了！保卫处尽是胀干饭的。”曹石正气愤地正准备打电话给保卫处的处长冉得志。电话铃响了起来。
曹正石拿起电话：“是我，噢！－－工人跑到小机去了，那个车间的？——装配，你拿实在了！......现在你就下来，跟我一起到装配去。”
曹正石放下电话，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零部件丢失了不算，现在连人也丢了。”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匆忙地走出办公室。
他刚走出办公楼，劳人处的牛德强小跑着来了。“厂长，怕耽误你的时间，我放下电话就跑着来了。”
“你的情报可靠？......”曹正石用调侃的语气来缓解自己的怒气。
“绝对可靠！不瞒你说，各个车间都有我的内线，不然我这个全厂的考勤员怎么当？”牛德强的语速很快，也算南机的一名口腔健将。
“得了！得了！，去了再说。”曹正石有些烦燥地说。
看到曹正石不想说话，牛德强识相地屁颠颠地跟在厂长后面。
曹正石两人走进装配车间，远远的几个聚集在一起的工人看到他俩来了，就分散地走向各自的工作台。
曹正石站在车间的牌箱前，仔细地看牌箱里职工的名字。自从组织参观了齿轮车间的现场管理后，各个车间都学到齿轮的经验，家家都挂起考勤用的牌箱。
这时，车间主任桂俊德闻讯快步地赶来，热情地说“厂长，来检查工作？”
“检查考勤，我问你，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一。”
“星期一有什么要求？”
“星期一要保证出全勤。”
“那你说说，今天出全勤的有多少职工？”
“该来的都来了。有几个可能是请假！”
“什么叫‘可能’，你把考勤员叫来，我们一个一个地查。”曹正石有些生气地说。
“姜涛－－过来一下，拿着考勤本过来。”桂俊德大声地喊。
一小个子的男人拿着考勤本快步地走过来，他就是车间考勤员姜涛。
姜涛翻开了考勤本，看了看然后说：“全车间146人，实到135人，病假2人，产假1人，外出服务8人。”
“外出服务的是哪8个人？”曹正石问。
“陈四季、刘SH、吴国祥、明成材......”
牛德强在小本本上一一地记下这几个的名字。
曹正石心里明白，牛德强的情报很准确。这几个人肯定是到小机去了。但为稳住阵脚，不让人去通风报信，他说：“小姜，你告诉一声李副主任，说我和你们桂主任到市里去开会，下午回来。”
“曹厂长，知道了。我会照办的。”姜涛殷勤地说。
“厂长，既然去开会，我到办公室拿个本子做记录。”桂俊德说。
“不用多此一举，我的本子让你记。走，我们现在就走，人家等着我们呢！”曹正石不容置疑地说。
桂俊德虽心存疑虑，也只有无奈地跟着厂长和牛德强出了车间。
一走出装配车间，曹正石就对牛德强说：“你马上通知安小华、冉得志，说我们一起到德昌机床厂去找自己的职工，要冉得志开着他的那辆昌河去。我和小桂在车队等你们。”曹正石此时不加掩饰地说。
桂俊德此刻又尴尬又难堪。曹正石今天明摆着要收拾自己。只有硬着头皮地顶着了。
“小桂，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去找我们丢失了的职工，如果是你们车间的人，你就带回来；是其它车间的人，由我带回来。”曹正石边走边说，“什么屁的外出服务，明明是吃家饭拉野屎。”
到了车队，安小华和冉得志跟着牛德强一齐来了。曹正石吩咐：“安工、小桂坐我这辆车；牛德强你坐冉处长的车，在前面带路。”
安小华是个爱说话的人，一上车就向曹正石汇报厂里的情况，技术图纸丢失的问题，技术人员人心不稳的问题，核心技术的保密问题。曹正石驾驶着奥迪，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方。今天驾驶员黄永生跟袁锋去机场接外商，所以他才亲自开车的。
桂俊德一人坐在后排，心里在想着如何应付今天的事情。他后悔自己太大意了，竟然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被曹正石逮了个正着。高飞早就对他说，要小心，要谨慎，不要被厂里抓着把柄。自己还觉得他大惊小怪，现在好了，现原形了。曹正石盯得紧，连打个电话，放倒消息树的时间都没有。一切都完了，晚了，只有见机行事了，这个主任当不成也就算了......
“小桂，你们年轻职工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曹正石冷不丁地问一句。
“有活干，多拿钱，拿到钱才是硬道理。”桂俊德答道。
“干活，要看干什么活，怎么干；拿钱要看怎么拿，拿得会不会烫手。”曹正石的话中有话。
“这就要看怎么去引导了，年轻人思想比较活跃，但只要引导正确，他们也有理想，也想实现自己的价值。”安小华快人快语。
“安工说得很对，大多数年轻人还是努力上进的，这是主流；个别的年轻人钻进钱窟窿里去，难的就是这个别人，他有一定的能量，和你对着干，还有一些歪道理，比如说当官的腐败是受贿，对社会的危害可大了；小工人的腐败就是迟点到，磨点洋工，坏不到哪里去。一套套的，要批驳他们的这些歪理，还要有一定的水平。”桂俊德的心情也趋于平静。
两辆车子转进了一个城郊结合的城中村，沿着一条土路的斜坡上去，再转个弯，就看到门口挂着“中外合资（香港）德昌机床厂”的铜牌。进了厂门，一个保安引导着两辆车停泊在一个有球场大的空地上。空地的对面就是两跨用仓库改建成的车间。
曹正石四人很快走进一跨车间，这跨车间显然是加工车间。里面整齐有序地排放着车床、铣床、磨床、钻床等20多台设备，一台简易行车的手动按纽悬挂在车间中间。看到这里面没有自己的职工，曹正石快步地走向另一跨车间。
这跨车间一台九公尺龙门刨摆放在车间的正后方，前面的空地上摆着四张矮矮的木工作台，二张工作台空着，另两张工作台上分别放着一个车头，七八个人分为两拨，聚精会神地在装车头。这七八个人正是南机装配的职工。
“陈四季－－小SH－－忙得很呀！”曹正石大声地说。
这时安小华、牛德强、冉得志也进来，站在曹正石的身后。
那七八个人抬起头来，一下子惊呆了。“曹厂长......”陈四季嗫嚅着站起身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起子。
“曹厂长，你搞了个闪电战。”‘小SH’痞着脸说。
惹得大家笑了。
“还好意思笑，上班怎么上到这里来了？”曹正石严厉的语气中含有揶揄的成分。
“厂长，我们错了。”陈四季低下头羞愧地说。
那几个也低着头，只有小SH斜着眼在看曹正石。
“还不滚回去！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曹正石发起脾气来是可怕的。
“厂长要你们回去，你们现在就回去。”桂俊德再不说话，情理上也说不过去，这些人必竟是自己车间的人。
这时高飞从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他的后面跟着沈阳生。
“曹厂长来了，请到办公室里休息会。”高飞笑着说。
“坐什么坐，你尽搞些小人动作。”曹正石不客气地说。
“我出钱，他们出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什么小人动作。市场经济就是如此。”高飞毫不示弱地说。
“盗用别人的核心技术，挖别人的墙角，教唆工人偷加工部件。这就是你的市场经济。”曹正石愤怒地说。
“这要解释清楚，话就长了......”
“我不听你解释，请你悬崖勒马，好自为之。否则，我们法庭上见。”曹正石咄咄逼人地说。
“既然大家要撕破脸，我也奉陪”高飞冷下脸来说。
“我们走！”曹正石把手一挥，示意大家回厂。
“厂长，你们先走一步，我们洗了手就回厂。”小SH手上拿着一快肥皂，对曹正石说。
“小桂，小冉，你们俩个等着他们，一齐回厂。我们三个先走一步。”曹正石说完，就气冲冲地带着安小华、牛德强走向奥迪。
高飞木然地目送那辆黑色的奥迪开出厂门。
８、
第二天早晨，装配车间开车间大会，和以晚不同，这次车间大会就在工作场所站着召开。而且厂长曹正石、党委书记肖雨亭、副总工程师安小华也来参加会议，会议由车间副主任李秋实主持。职工们猜测肯定和昨天的事情有关，所以都站在前面，静静地等待着，只有几个职工小声地议论着。
车间主任桂俊德首先讲话：“职工同志们，很惭愧地告诉大家，今天我是来向大家检讨的。昨天我们的8个职工本职工作不做，而是跑到外厂去挣外快，后来是曹厂长、安副总和我把他们带了回来。这种严重违反劳动纪律，吃里扒外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车间，是我们车间的耻辱。我作为车间主任，有不可推御的责任：管理不严，放任自流，劳动纪律抓得不紧，现在我在全车间职工面前，在厂长、书记面前，做深刻的检讨。并且要求职工们从现在起，和我一齐抓好劳动纪律，做遵守劳动纪律的模范。同时你们也要撕开脸面大胆监督我，发现我做的不好的地方，及时地帮我改正，还可以直接向厂长书记告状。我一定不会打击报复。从现在起，请看我的行动。”桂俊德昨天下午，被曹厂长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并要他今天好好的检讨。
接着曹正石说：“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从前有个管马的人，趁主人不在家就把主人的马拉去卖了，他也失踪了。于是人们就叫他卖马贼。现在有的职工说我们企业也出现了卖马贼。这话很形象，很准确。有的人－－企业给他工作的机会，给他工资，企业养育了他；不惜用重金送他出国深造，回来后并委以重任，作为培养对象，厂级领导班子的候选人。可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成了喂不饱的狗。交给他的工作不按程序办，结果出了问题，使企业处于被告、挨打板子的境地。组织上把主要的责任包揽下来，从轻处理他；可是他不领情，自己惹的祸自己不承担起责任来，还觉得企业对不起他。”
看到曹厂长义愤填膺的样子，听他那火药味十足的话语，大家都哑雀无声地听着。只有两个职工在窃窃地私语，“厂长发火了！”、“肯定是说高飞。”
“手摸良心想一想，企业那点对不起他，他的良心那里去了。他走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拦得住他；不辞而别还不算，还把企业的关键性的技术资料带走了，把企业技术骨干、生产骨干挖走。这算那一门子事？－－不是卖马贼是什么？－－想搞垮我们，搞垮企业，没那么容易。现在他想钻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空子，自己另建一个机床厂，和南机对着干，企图形成大机与小机对峙的局面。真想不通政府的某些部门还会支持他。像这样国有企业怎么搞得活？”
曹正石的话锋一转：“现在有的人信仰丢失了，一切向钱看，争权夺利，权钱交易，什么国家的利益，集体的利益，早就丢到西耳国去了。RB为什么发展的快，就是强调团队精神，强调忠诚企业。我到丰田去参观，丰田职工那种热爱企业的劲头是无法形容的，开的是丰田车，吃饭到丰田的餐馆，那种企业的凝聚力真叫人羡慕。现在我们搞企业文化，我认为企业文化的核心就是热爱企业，忠诚企业，一个职工连企业都不爱，不忠诚；怎么谈得上爱国家，忠诚国家，怎么谈得上爱国主义。企业是国家的细胞，国家是由一个一个的细胞组成的，我们这方面的教育还远远不如RB。所以我建议在全体职工中开展弘扬企业精神的教育活动。各车间、部门利用班前会，支部会，小组会开展企业精神的教育活动；同时要做那些思想不稳定的人的思想工作，并且把这个工作延伸到家属中去，让家属也来帮助我们做工作，比我们做工作要实在要见成效。企业精神是企业在市场上致胜的法宝。我们先在装配做试点，取得成效后，再向全厂推广。”
曹正石的讲话像原子弹的冲击波强烈地震撼着装配车间120多名职工的心扉。
在曹正石讲话的时候，肖雨亭用心地思索着。他不赞成曹正石忠诚企业的说法，他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他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读马列主义主义的书比较多。马克思说工人是没有祖国的，所以才在《共产党宣言》上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后来列宁说爱国主义是一种人类最深厚的民族感情，他认为这不是发展了马克思主义，而是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原旨。现在曹正石大讲忠诚企业，那就离马克思主义的原则更远了；但曹正石从企业的利益出发讲的这些话他必须支持，维护厂长在生产经营管理活动中的中心地位是党委书记的责任。
肖雨亭面对着话筒，从容不迫地说：“刚才，曹厂长讲了一个故事，对我很有启发。我也讲个故事－－前不久，有一个长跑运动员和其它运动员进行一次长跑比赛，跑着跑着，一粒砂子进入了他的鞋子，正是这粒砂子，折磨着他，使他跑不快，结果他落选了。一粒砂子看起来很小，但钻进了鞋子里去，它的危害就很大。我们企业目前的处境正是这样。我们正和其他的企业进行一次长距离的竞赛，现在我们的鞋子里钻进了一粒砂子，我们的脚被磨破了，一拐一拐地前进，自然跑不快了；我们只有停下来，把鞋子里的砂子清除掉，包扎好被砂子磨破了的脚，系好鞋带，才能轻装前进。我赞成曹厂长的讲话，在职工中开展集体主义教育活动，开展弘扬企业精神的活动，培养热爱企业的感情；对于那些想离开企业的人，我们要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同时我们要健全完善分配制度，我建议对企业产品开发有突出贡献的技术骨干，项目负责人，对生产中的能工巧匠，市场上的销售明星，采取一定的倾斜政策。做到‘事业留人，感情留人，适当的收入留人’，让为国有企业做出贡献的人不吃亏。但我强调一点，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使这部分人先富起来，使他们的工资比我的高，比厂长的高，我俩是不会有意见的。但我们也要强调奉献精神，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还要在全厂范围内开展清查技术资料活动，开展零部件丢失的调查活动，堵住卖马贼的后路；同时规范离厂的手续，堵住在我厂挖墙角的现象。”
肖雨亭停顿了一下，接着着：“我最后给大家鼓鼓气，现在形势紧迫，经济体制改革进入了关键时期，国有企业进入攻坚阶级，我提议大家唱三首歌：第一首是国歌，我们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第二首是国际歌，不靠神仙皇帝，只靠我们自己；第三首是西游记的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路在我们脚下。”
这一番精彩的讲话，同样赢得了一阵阵掌声。后来“卖马贼”、“忠诚企业”、“一粒砂理论”、“唱三首歌”在职工中不径而走，成了南机企业文化的日常用语。
９、
第三天，南机厂大门口贴了两张通告。许多职工在围着瞧。
第一张通告：
关于技术图纸资料档案管理的通告
最近，有人私自将我厂的工艺、技术图纸资料夹带出厂，严重地违反了有关企业技术资料管理制度。经党委、行政研究决定，特做出以下决定：
一、凡属于南机范围内的所有技术资料（包括工艺、设计、产品的有关技术图纸资料）。均属于企业的宝贵资源，是企业的无形资产，是全体科技人员多年努力的结晶，是科技人员智力活动的物化表现形式，上面也凝聚着全体职工的心血。任何人不得占为私有。
二、鉴于企业存在技术资料管理不完善的实际情况。成立厂技术资料管理整顿小组，厂长曹正石任组长，副总工程师安小华为副组长；总师办、工艺处、设计处、技术处、档案室指定专人参与。近日内对全厂有关技术资料进行全面的清查、整理、归档。
三、各车间、职能部门要指定专人配合整顿小组，搞好本单位的技术资料的清查工作。
四、从即日起，凡要带出企业有关技术图纸资料，均要由总师办审定，厂长签字后才能放行。谁违反了规定，按情节轻重给予罚款及厂内处分。
南方机床厂
第二个通告：
关于办理离厂手续的通知
经厂党委、厂行政领导研究决定。凡要调离企业，或者自动离职者，均要按照企业的有关规章制度办理离厂手续。
一、办理终止劳动合同的手续。
二、必须交清企业的培训费。
三、必须退出企业的住房。
四、不得将属于企业的设计、工艺、技术的图纸、资料、以及工具、办公器材用品私自带走。
违反者按市以及企业劳动合同的有关规定处理。不服从处理，则诉之法律。
南方机床厂劳动人事处
在第二张通知下方，有人用钢笔横着写了“南方机床厂出现了卖马贼！”这句话的旁边竖着写了几个字“谁是卖马贼？”相呼应。看字体显然是两个人的笔迹。
几个工人议论起来：
“卖马贼是不是高飞？”
“不是他还会是谁。听说他在西郊建了一个机床厂，照样造机床。现在南城有两个机床厂了，一个大机，一个小机。以后就热闹了！”说这话的职工似乎什么都晓得，他的话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成份。
“听说高飞那小子还勾引了曹厂长的女儿。有没有这回事？”
“这还用说，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两人相好几年了。现在我们曹厂长是丢了姑娘又折将，内外交困。”
“胡龙祥，你又在这里乱说乱讲了？”安小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围观的群众中，他厉声地说。
“唉哟！我们安工，是你呀？”胡龙祥那五短的身材和满脸的络腮胡子，显出一种匪气和油味。“你说这是不是事实，我们共产党不是最讲实事求是的嘛！”
“你不要和我耍贫嘴，通告上有什么，就讲什么。不要望文生义，添油加醋地加上些自己想当然的东西。我们共产党讲实事求是，也讲稳定压倒一切。”
“好好好，我这没文化的大老粗。说不赢你这个臭老九！”
“那就闭上你的臭嘴，系上你的脏围腰，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是是是，我要夹着尾巴做人！”胡龙祥弯下腰，突出屁股，佯装出夹尾巴的样子走路，惹得大家一阵笑声。
“******这小油子，我以后再收拾你！”安小华笑着在他身后骂了两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