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果然如二婶说的,肖建明来找中秋,告诉他“小学教师的那个位置,被公社祝书记的侄子顶去了。英豪只有等以后的机会了!”肖建明还带来了一大捆新鲜的藕,说是他开拖拉机去文阁台挖藕塘,队上人送的。中秋说你尽到力了,我也让英豪收收心。要你帮忙,还要你送东西,真过意不去..。
肖建明走后,天已擦黑。中秋像个困兽一样在堂屋里转来转去,转不出个头绪,他就走出了家门,向堰塘的那边走去,他要去找王木生,告诉他这事的结果。
远远地他看到大队部前面的戏台上亮着两盏很大的白炽灯,板胡响起来了,锣鼓也敲起来了,几个孩子在戏台前跑来跑地去抓扑灯蛾。他才记起来英豪向他说的他去排戏。
走近戏台,台上几人虽然没有穿戏妆,但看他们各人站的位置和比划的架势,他知道这是在排演《沙家浜》,王木生演胡传奎、英豪演刁德一、姣姣演阿庆嫂、彩云演沙奶奶。中秋看到英豪演刁德一,一招一式也像模像样的,唱腔也微妙微肖的,只是他一挥起右手比划时,草绿色军装的袖口就裂开了口,他几次卷起袖子,又几次散落下来。中秋心里在隐隐地发疼,没有妈的孩子就是这样,他暗暗地下决心,要为儿子好好地买一套衣服,不能让他掉底子。
看到他们排演完一出戏,中秋把王木生喊到戏台后的化妆室,将肖建明的话向他回述了一回。王木生说,“去不成也罢,三年学个手艺人,十年才学个种田佬。当农民也不羞人,英豪这伢,人是聪明的,你看他演戏,还没有人能顶得上他,就是身体单薄点,做农活苦了他了。”中秋说,“再苦也得苦,这是他的命!”
五、
中秋是个急性子的人,想到的事就要立马去做,去戏台后的第三天,他就要实现为儿子买一套衣服的愿望。
那天天还在黑黝黝的,大概只是三更天,他就把英豪从睡梦里喊起来,英豪披起衣服,揉着眼睛走出大门,抬头看到满天的星星在银河里闪闪烁烁的。他说“爸,这么早就去?”
中秋说“你懂个啥,这是卖粮食,不能让队里的人知道,去晚了,买粮的人走了,就白跑了。”他边说边用绳子把已经放在板车上的两袋早稻米牢牢地捆在车辕上。
中秋大步流星地拉着板车在前面走,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映在路边的堰塘里。英豪小跑着才跟得上,走出了台子,远远的还听得到堰塘对面母猫哭嚎似的**声。
在穿过一片栎树林时,板车突然的翻倒了,中秋跟着摔倒,英豪跑上前想去扶父亲,中秋却很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检查,原来是车轴断了。中秋向四周看了一眼,果断地对儿子说“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向你木生叔借对轮子来。”说完就匆匆地向台子走去。
英豪在暮色里看到父亲匆忙的孤苦的背影,想到父亲的不容易,泪涌了出来。他坐在板车上,看着栎树林中的树叶被风吹得飒飒地响,他才想到这是前河岭大队的坟地,远远地看得到树林间凸起的坟莹,他感到一股寒气向他袭来,他想起语文书上鲁迅捉鬼的故事,胆子也就壮了。他干脆站起来,做起了学校里的广播操。
半个小时后,中秋滚着带轴的双轮来了,父子俩把板车架在双轮的轴上,照样是中秋拉着车,英豪小跑着跟在车后,向麻城镇赶去。
大约十时,中秋父子走上了通往麻城镇的石桥,一队吹着唢呐的送葬的队伍迎面过来,十几个后生快乐地簇拥着一口棺材跳着舞着过来。桥边看热闹的人说,只有为五保户送葬才会这样的快乐。中秋本想对英豪说“见到棺材是好兆头”,但想到儿子会和自己抬杠,也就把这话咽进肚里。英豪像儿童一样好奇地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到桥那边去,然后才转回头对中秋说“爸,你说这里的风俗怪不怪,死了人像过年一样的快乐!”中秋说“一点都不怪,死了老人是白喜事,何况是鳏寡孤独的五保户。如果死了青壮年,那就是大不幸,那就是殇,就是忧。”英豪“嗯”地一声陷入了沉思。
过了石桥就进了麻城镇,麻城镇在江边,虽只有一条直街,因是区党委、区政府所在地,自然比高阁公社繁华。一顺遛的二层木板房,显示了小镇的历史和沧桑。
中秋带着儿子转进了一条背街的小巷,把板车停定,就走进一个小院,不一会儿,一个比中秋年老的胖胖的男人跟着中秋出来,他看了看板车上的两袋米,说“这几天区里管得紧,我先收下,过了这一阵子才能出手,价钱还是照旧,三十元一百斤,我先垫着钱给你。你看行吗?”中秋说“清明老哥,我只认得你,自然是听你的。”说着就扛起一袋米,又指使英豪扛起另一袋米来,跟着清明进了小院。
出了小院,中秋才让英豪拉着板车,对英豪说,“你以后要卖粮,就来找清明大伯,他心是黑了一点,但不赖账,不像别人给的价是高些,但总要留着个尾巴挂着,叫你惦记着他。让人不舒坦。”英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抬着头拉着板车往前走。
在一家较大的服装店门口,中秋示意英豪停了板车,并用一把链子锁把车锁上。父子俩就一前一后的进了服装店。英豪隔着柜台向女营业员指着一套草绿色的军装,女营业员木然地从衣架上取下递给英豪,英豪穿起了上装,对着柜台上的一面有杂志大小的镜子看。这时走进了一个年轻人,热情地说:“是你,褚英豪,买衣服!”他双手扳着英豪双肩说,“你穿着满合身的,现在年轻人都时兴穿军装,虽然是假军装,但是新的,不像我这件,我二叔给的,真倒是真的,但是旧了,穿剩了的。”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军装,扣子是铜的,不像英豪穿的那件扣子是塑料的。
他的热情和毫无顾忌使英豪有些不习惯,英豪向站在旁边的中秋介绍:“爸,我们同学——祝家驹。”祝家驹看着中秋说,“叔,你家英豪在我们班上成绩最好,要不是遇到现在知青下乡,他考个大学没问题。”中秋说,“不要夸他了,现在他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英豪怕父亲继续诉苦,连忙问祝家驹:“你今天到镇上来买什么?”祝家驹拍了拍斜挂着的军用书包,“公社现在调我到小学当代课老师,我来新华书店买些辅导教材。”
中秋此时才意识到他就是那个顶替英豪到高阁小学当老师的祝书记的侄子。他心里在嘀咕,看他的个头长像都和英豪差不多,都是一个班的同学,都显得单薄,但人家就能去当老师,英豪却只能去挖地球。怨谁呢,只能怨英豪命不好,生在中秋家里。
祝家驹先走了,中秋付了钱后,让英豪拿着军装,走出了服装店。他给了英豪几块钱,让英豪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拉着板车向直街的尽头走去,他找到了石匠毛胡子的铺子,看到铺子里到处是石碑,有几个石磨放在中间,毛胡子正在凿一个石磨的扇形的槽,他向毛胡子递根烟,然后就围着铺子里到处看,他在堆石碑的坡下看到了一个陈年的石锁,他提起石锁,问石匠要多少钱。“由你给!”毛胡子答。中秋本想给他五元,想到毛胡子干脆,又加了一元,图个吉利,六六大顺,他将六元递给毛胡子,毛胡子说,“放着就行!”继续在凿石磨。
中秋拉着板车往回走,远远地看到英豪在桥边的一个铺门口等他。走近后,英豪将一件碎春花色的女装展示给中秋看,“爸,我为姣姣买的,你看中不中?”
中秋看了一眼,说“还行,像阿庆嫂的那件。”
在路上,中秋向英豪说,“你和小祝年龄相仿,什么都像,就是老子不像,你不怨你老子?”
英豪说,“我也不想向他那样,在长辈的树荫下生活。当个小学老师,有什么了不起的。”
中秋说,“这就对了,男儿当自强。我向毛石匠买了把石锁,以后你有空就练,有了强壮的身子,什么日子都能对付。”
“练就练!”英豪赌气地说。
六、
英豪跟父亲到麻河镇回来的第二天,就出工劳动,王木生把他分到青年组,和槐货、水清一个组,到小河边的一片坡地种树。
前河岭村子并不大,五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小河川道东边两个堰塘的两岸,一半人家户住在堰塘的东边,另一半人家户住在堰塘的西边。两个堰塘养鱼、栽藕,平时台子上的人挑塘里的水饮用,端午节的前夕队上的人在堰塘里练习划龙船。两个堰塘的中间有一条可以通卡车的通道,东西两边的人都往这条路通行。由于前河岭在小河的上游,地势又较高,自古以来都叫前河岭。人民公社成立以后,重新取了个革命的名字——联丰大队。
此时英豪他们青年组所在的那片坡地,在台子的尽头,翻过坡去就是小河川道。槐货和水清一人扛着一捆有人高的栎树苗上到坡上。水清数了树苗共有36棵,看着英豪说,“我们平均分,一人十二棵,你看行不行!”槐货说“英豪才开始干农活,我们还是照顾他点。”英豪知道水清要让他出丑,心想你一个痨病鬼也敢来戗着我,于是就站起来说,“分就分,这样公平。”英豪拿起昨晚中秋为他磨得锋利锃亮的铲子,抱起十二棵树苗就到坡中间,他要和水清赌赌气,只能赢不能输,他握紧铁铲,一铲一铲地飞快铲下去,很快一个又一个有桶口大的洞就挖出来,干了约两顿饭的功夫,他抬头看到槐货的十二个洞都挖完了,已经在栽树了;水清挖了八个洞,比自已少二个洞;此时他感到自己的手掌心皮破了,钻心地疼,他也顾不上,埋头拼着命地又挖了二个洞,然后迅速地一棵棵地栽下树,埋上土,全部栽完后,他艰难地伸直腰杆,舒了口气,看着水清还在气喘兮兮地挖最后一个洞。此时英豪的两只手上打满了泡,泡拧破了,手上出了血,把铲把都染红了。
水清长得五短身材,是大队会计王永权的儿子,在城关读了一年的初中,因患痨病退学回队上务农,占着他父亲的权力和自己在县城读过书的底气,在队上经常要搞出点出格的事来。上午栽树他没有占上风,下午栽秧苗又要和英豪较劲,本来是几个人一块田一块田地栽,他却向英豪说,“我俩一人栽一快,谁先栽完谁就是老大。”
英豪说:“随便你,奉陪到底。”然后他拿起田埂边的秧苗,一把一把地扔到他面前的那块水田里。
此时姣姣从那边的铁姑娘组走过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就看到英豪磨破了泡流着血的双手。她心疼英豪一个白面书生,现在成了虎落平原被狗欺。现在水清还不服输,还要和他过不去。他走到水清的那块田边,指着水清愤愤地说“王水清,你输了不认输,算什么男子汉。现在你来爬不赢桑树爬柳树,行,你真行,有种的你和本姑娘比栽秧苗?”
“我才不和你比的,男不和女斗。”王水清看到姣姣来为英豪帮腔,心里就有几份惧怕,但嘴还在强硬。前河岭有王、诸、陈三大姓,王水清是王姣姣出了五福的堂兄,虽然比王月姣大二岁,但从小就尝过王月姣泼辣的狠劲,小时候他和王月姣打架,王月姣打不过他就跑了,后来他困了睡着了,王月姣在他睡梦中打击他,把他打得梦头昏脑,哭着求饶;还有一层是王月姣的父亲王木生是大队支书,管着他的当大队会计的父亲。他自然惧怕着姣姣了。
“既然男不和女斗,新来的为什么要和老在的斗?”姣姣得理是不饶人的。“他又不是你姑爷,你怎么这样护着他。”水清的话酸溜溜的。
“他是我姑爷又怎么样?不是我姑爷又怎么样,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这么宽?”姣姣咄咄逼人地说。
“我的好妹子,我服你了。不比就不比,行了吧!”
“你向英豪说去!”
水清心里想“说就说,又不少我一斤肉,大丈夫能伸能屈。”他走出那块田,大声地对英豪说:“褚英豪,你今天来了救兵,算你小子有福气,今天就不比了,以后我还是要和你分个高低的。”
“随时奉陪!”英豪在另一块水田里说。
姣姣走下英豪那块水田,说:“英豪哥,我来帮你栽!”
英豪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自己去猜..。。”
不一会儿,姣姣就唱起了民歌:
记得那一天,
我俩在小河边
你拉着我的手不放,手不放。
树上的杨柳飘下来,
遮住了我羞红的脸呀,羞红的脸。
记得那一天,
我俩在月光下,
你对着我说知心话,知心话。
天上的星星眨着眼,
映照着我幸福的脸呀,幸福的脸。
记得那一天,
我送你到公路边,
你要离开我去远方,去远方。
车上的人催你上车,
谁知道我心中的痛苦,心中的痛苦。
从此以后,
我天天盼你归来,
可怜我的小哥呀,一去不复还。
你可知道我的孤单,
小妹我天天在守空房呀,守空房。
这首民歌低沉、悠扬、如诉如泣、感情真挚,与那些高吭响亮、如叫如吼,神彩飞扬的革命歌曲形成鲜明的对比。
英豪在想,这里是古代楚国的地盘,这歌延续和继承了楚辞的缠绵、忧郁、真挚的内涵,王月姣就是那个在河之洲唱歌的淑女。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的笑了。
王月姣问:“你笑我唱得不好?”
英豪说:“你唱得真好,我爱听!”
王月姣说:“你爱听,我就以后经常唱给你听,把你的耳朵听出老茧来。”
七、
富裕的长江中流平原是产粮的好地方,每年产二季稻米,一季小麦。农历七月一个晴朗的上午,前河岭大队的社员们已经在打谷场打第一场早稻了。
中秋是强男劳力,在一台打谷机入口处把彩云递给他的一抱一抱的稻草塞进打谷机的大口里,他戴一顶草帽,额头上的汗珠沾着一丝丝的草屑,他随着轰轰的电动打谷机的节奏,聚精会神地旋转着手中的稻草,尽可能地打尽每一抱手中的稻谷。姣姣和英豪交替着将解开的了稻草一抱一抱递给彩云,彩云又递给中秋。
一个穿着崭新的黑色美纹纱衣裳的男瞎子在打谷场外大声地吆喝:“卖货郎啰,卖货啰!”打谷场上的女人们都把眼珠转向了瞎子。王木生立即叫停了打谷机,休息十五分钟。
打谷场上的几台打谷机停机了,中秋摘下草帽,拿一块白毛巾擦脸上的汗和草屑,然后坐在树荫下用草帽扇着风乘凉。
妇女们围着瞎子买纽扣、买头夹、买线头、买绣花针..。。那瘦小的瞎子脸笑得像个核桃,口里还说“不要乱、不要乱,搞错了就对不起乡亲们了!”
彩云买了一双线手套,过来就递给中秋说,“你在机器上用的着。”中秋接过手套,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就说“你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借给你先用,打完谷子还我。”彩云说。
“你就不懂了,在机器上是禁止戴手套的,不安全,我在工厂里干过,戴手套容易出事故。”
“那你留着安全的时候用!”彩云语气很坚决。
中秋看着瞎子一只手拄着一根杆子,另一只手摇动一个鼓浪,悠然地吆喝着“卖货郎啰!卖货郎啰!”,渐渐地走远了。他伸出中指和食指对着自己的两眼说,“还不如把眼睛扎瞎了,去当货郎!”
彩云笑着说“你扎呀,扎,扎瞎了,货郎当不成,活着逗人笑。”
每天吃过晚饭,姣姣都要过宴塘这边来约英豪去排戏。
这天晚霞还在天边留下红红的一片,像一面巨大的红绸缎,姣姣看到英豪在巨大的红绸缎映衬下挥舞着石锁,煞是好看,是像电影上的英雄?还是像戏台上的大力士?她也形容不出来,她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看着,觉得这时的英豪是那样的英俊有力,潇洒飘逸,这正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如意郎君,她对自己的选择感到高兴。
直到晚霞渐渐地退去,英豪停止了操练,她才走上前去,说:“英豪哥,你不累呀,出了一天的工,晚上还要练习这玩意?”
“这是我爸交给我的功课,每天我都要完成规定的次数。”英豪将石锁提到大门外放着。
“你爸真狠,累了一天,晚上还要练力气,你吃得消吗?”
“我爸是为我好,当农民首先要有力气,力气是根基。从前我也有抵触情绪。后来想通了,前次和槐货比力气,我输了,我就想以后不能老输给人家。后来水清要和我比栽树苗,我就是靠着一股勇气才没有输给他。男人没有力气是不行的,当农民的男人更要靠自己的力气挣口饭吃。”
“说实话,英豪哥,你练起来还是很好看的,我都看了好一阵子了。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英豪说,“你在这里等我,我换件衣服就来。”
姣姣知道英豪不想让他爸看到自己又来找英豪,她干脆走到堰塘边,看着堰塘里黑黝黝的倒影。
不一会儿,英豪穿着排剧的军装出来了,由于才洗了脸,又梳了头,显得干净英俊,此时他才回答姣姣的话:“我不用你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才应该管好自己。”
姣姣上前去牵住英豪的手,俩人有说有笑地朝着堰塘那边的大队部走去。
八、
看到英豪的变化,中秋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每天早上一起床,中秋就举起石锁舞一阵,有时英豪在旁边看他练,他就劈开双腿,做各种推、举、提、抛和蹲跳等示范动作;然后交给英豪练习,他在旁边点拨着:“重心在掌心”、“腰杆要挺直”、“双脚要向爪一样的抓地。”最难一次是他用脚尖勾住石锁,先慢慢地伸上几次,最后一发力石锁就飞离脚背,冲向天空,他一伸手正好接住了锁柱。英豪在旁边看呆了,他对英豪说“这个动作你不能随便练,等以后你很强壮了才能练。”英豪答“我记住了。”他当时是答应了,但后来还是忍不住练了,结果扭了腰被送进医院,引出了后来的故事。
从英豪在练石锁的背影中,中秋似乎看到儿子高大起来、强壮起来、成熟起来、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仰首才能看到他的巨人般的身躯。中秋认为这是上天给他的暗示,他的儿子英豪一定是会有出息的,他不会只是一个简单的农民。
中秋的心态变了,他的想法和行动也变了。
从前他觉得英豪没有当上小学教师,见人低一等,现在他认为英豪就当个农民也不是不可以,俗话说“三年学个手艺人,十年学个种田佬。”中国有几亿人在当种田佬,人家能活,我们为什么不能活。
从前他是反对姣姣来找英豪的,他认为自己和姣姣的爸不在一个档次,姣姣的爸王木生是大队支书,自己只是个大头百姓,他不愿意英豪去攀高枝,姣姣的父母双全,自己却是个鳏夫;姣姣家有钱,自己家穷。现在他也想通了,姣姣的爸王木生是大队支书,自己也是在武汉当过几年工人见过世面的;姣姣的父母双全,等以后条件好了自己再续个弦,不就扯平了;姣姣家有钱,只要我和英豪肯干,慢慢的也会有钱的。他认为姣姣健康、活泼、开朗,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配英豪还是般配的,这样的姑娘做自己的儿媳那是再好不过了。英豪最大的不如人处就是身体单薄些,等以后练石锁一段时间,身体壮实了,像英豪这样英俊又有文化的小伙子在十里八乡也难找到。
好在王木生虽然是支书,但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大概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但他对姣姣的态度是不冷不热的,他知道长辈的样子要保持,还有自己家穷,不强求,再说儿子是初中生,姣姣只上了小学,各有各的优势,所以他的态度是淡定的。
他把自己房后面原来用棉梗搭建的茅房,改为用砖垒起来的厕所,他是为姣姣作想,让女儿家上厕所方便,再说他是城里当过工人的,儿子又是城关中学毕业的,这样才般配。他去彩云的丈夫独眼龙那里抱了个猪崽养起来了,打算到明年过年,给儿子补身体;他把从前的废弃多年了的鸡窝垒起来,养一小窝金黄色的小鸡崽。他在自己家那二分自留地上种上菜苔、红苕,还在菜地边埋了个大瓦缸,蓄些人畜的粪便作为菜地的肥料池;他后门的平台边种上两棵丝瓜,明年会长成一个凉棚。他还买来一桶土红色的油漆把门窗漆了一遍,使老房焕然一新。
小日子像模像样地过起来了,人们都说中秋变成另一个人了。
九、
在一个明媚的早晨,江汉平原上大片大片的棉田,在阳光照耀下,雪白的花朵烂漫了大地,就像一场温暖的大雪。
棉田里身着花衣的女人和穿着白衫衣的男人们正在弯腰拾花,本来摘棉花是女人的事,自从成立了人民公社,男女都一样,男人们也背个大布兜,跟在女人们后面摘棉花。
不远处,彩云穿一件蓝白碎花夹袄,她站直了身子,用手捶打着有点酸痛了的腰背,然后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望一眼棉田的尽头,转头对后面的中秋说“我发觉英豪回乡后,你变得精神多了。”
中秋平静地说:“这是那里的话?”
彩云瞅了一眼中秋剪短的平头,穿着自纺的白棉布衫衣,然后说“现在你注意形象了,整个人显是干净清爽。想想你从前头发长得像个娘们,胡子留得像个老爹,衣服也不换,邋里邋遢的,像个叫花子,你不承认?”
“儿子回来了,我不能掉他的底子。”中秋说。
“还是儿子的力量大,从前我怎么劝你,叫你不要自暴自弃,你一句也听不进去!”彩云的话似乎在妒忌英豪。
“我是在还儿子的债,样样事情都得围着他转。”中秋无奈地说。
“愿打愿挨,这叫幸福的烦恼。”彩云调侃地说。
....。
远处平坦敞阔的晒场上,满眼都是棉花堆砌的小山和棉花涌动的波浪。
只见姣姣风风火火地朝棉田里跑来,口里喃喃地问道;“中秋叔在哪里?中秋叔在哪里?”
一个女人向中秋这边指了指。
姣姣跑到中秋面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弯着腰用手捂着胸口对中秋说,“中秋叔,你快去!你快去!英豪练石锁闪了腰,现在动不得,躺在家门口。”
彩云急性地问:“你怎么晓得的?”
“今早出工后我看到英豪不在队上,我就纳闷,昨天他向我说今天要出工的,怎么没来,我就多了个心眼,到他家去找他,看到他躺在自家门口,捂着腰杆子喊疼。”姣姣的气舒缓了,话也清楚连贯了。“婶子,快催中秋叔去,救人要紧。
“这小子..。。”中秋又急又怒地说了三个字。然后把大布兜往彩云的脚下一丢,就快步地向家里奔去。
“中秋叔,我跟你去...。”姣姣在他后面喊。
中秋拉着板车大步地在前面走,姣姣小跑着在后面追,板车上侧躺着英豪。他们的目的地是公社卫生院。
在上一个小坡的时候,英豪看到父亲侧过脸来,额头上尽是汗水,鼻尖上悬挂着一颗黄豆大的汗珠,像溶洞里石笋上的千年一滴,英豪一阵心酸,眼眶里充满了泪珠。
“爸,都怪我没有听你的话,我练你教的最难的动作,脚勾石锁...。”英豪内疚地说。
“英豪,不说了,要说错,也是爸错在先,爸不该过早的教你那个动作。”中秋低下头,一股浓浓的自责沁入心扉。
“事情已经出了,你们都不要检讨了,现在要紧的是好好的治病,养伤,不要落下个后遗症,就是万幸的了!”姣姣话说得又实在又中肯。
父子俩沉默了。
板车到了公社卫生院,中秋背起英豪进了急诊室。正好是治跌打痨伤的中医师刘瘸子在值班。中秋将英豪放在急诊室那一张有几点斑点的床上,然后由英豪向刘瘸子说明扭伤的经过。
刘瘸子让英豪转过身背朝上地躺着,露出背脊,然后左手平放在他的腰杆上,右手扣打左手的手背,口里问道“痛不痛,痛就说...”
刘瘸子面目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要不是因为左脚跛了,还是一个美男子。在他一岁刚学走路的时候,他老娘约了几个乡亲到家里打麻将,他不知那里不舒服,在摇窝里大声地嚎哭,他老娘大概正准备福牌,性急地抱起他用力往小座椅上一挫,他不哭了..。。过了几个月后才知道他的腿短了一截,成了瘸子。一个农村的男孩,拖着一只瘸腿,再也做不成农活。他倒争气,上学期间就找来祖上留下的中医药书来背得滚瓜烂熟,长大后竟无师自通地当起了乡村医生来。而且他的医术十分了得,高阁十里八村的人看病只服他,要是有人得了疑难杂症,人们就问刘瘸子怎么说?刘瘸子说无妨,你就放心得了;刘瘸子说凶险,你就准备后事吧。
此时,中秋和姣姣围在刘瘸子旁边,看着刘瘸子将一片黑糊糊的炸酱样的药膏贴在英豪腰杆子上,然后用白纱布一层层的包裹在英豪的腰际。
看着刘瘸子包扎完毕,洗净手回来,中秋才惶惑地问:“刘医生,你说这伢的伤...”
“还好,送来的及时,俗话说新伤好治,老病难医。而且他年轻,恢复的快,现在不能动着伤口,要静休睡养,要住院些时日,你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刘瘸子很权威地说。
中秋去办入院手续。姣姣问:“刘医生,他要不要有人守着?”
“这叫陪护,有人陪护当然最好。”刘瘸子简明地回答。
中秋办完手续回来,英豪已被转移到里面的一间病房,他走进病房。姣姣对他说“中秋叔,刘医生说要留人守着病人,你回去向我爸说一声,我留在医院照顾英豪哥。”
“这怎么成?你一个女孩子...”中秋欲言又止。
“中秋叔,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那么封建!”
“爸,你就依她一回,免得她回去也睡不着。”英豪帮姣姣说话。
“那我明早来换你。”中秋无奈地说。
“不用来了,你出你的工,我休息几天不碍事。”姣姣的态度很坚决。
中秋犟不过姣姣,只有走出病房,又去向刘瘸子感谢一番,然后拉着板车向前河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