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如果等我五分钟
庆功会的酒宴还没有结束,销售部部长吴长寿就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向大家抱歉,说他有急事,要先走一步,并征求助理姚强的意见,是“跟我先走一步,还是留下来跟大部队一起回昆”。姚强看到他没有喝酒,坐他的车也还安全,而且留下来还得陪酒说些违心的恭维话,于是就站起身来,向大家告辞,先走一步了。
出了餐厅,中等个子的姚强小跑几步,才跟上瘦高个子的吴长寿的步伐。他俩穿过灯火通明的大厅,四个黄色绸缎包裹着的圆柱一闪而过,走出酒店大门,他俩站在“热烈祝贺南机销售网点片区会成功召开”的大红标语下。
一会儿,贵阳销售点的张科长和助理小盛,各自拖着一个有拉杆的皮箱过来了,他们是来搭车的。姚强迎上去主动地接过张科长手中的皮箱,带着小盛往左边的停车坪走去,然后将两个皮箱放进了桑塔拉的后备箱里。
车起动了,姚强坐在后排的座位上,看到驾驶座上吴长寿旁边坐着张科长,和自己同坐的是助理小盛。吴长寿不停地向张科长说话,他和小盛默默地听着。他想这样兵对兵、将对将的坐法倒是符合官场的规则。但往深处一想,如果照官场的规则那开车的应当是自己,而现在却是吴大部长在开车,自己一个小勇却大大咧咧地坐着,规则又不尽然,这是个悖论。他不禁笑了。
“姚老师一定遇到什么好事了。”小盛抓住这个机会说话,以避免长时间不说话的尴尬。
“没有什么,心情好后的自然流露罢了。”
车窗外,桑塔拉的两束灯光照亮银灰色的路面,公路两旁的树一棵棵地快速移动,耳边的风呼呼地响,姚强估计起码有80码的速度。他看到吴长寿两次拿起手机和什么人在通话,如果没有张科长俩人在车上,他一定会提醒吴长寿这是非常危险的。此时,他忍住了想说的话,却没有忍住小腹处的尿感,他的小腹在微微地发胀,他记起在酒席上就想去小便的,但来敬酒的一个接着一个,就搁置下来了;走出酒店时吴长寿又催得紧,再次耽误了小便的机会。于是他向握着方向盘的吴长寿申请——“给能找个地方停下车,我去唱支歌。”吴长寿当然知道唱歌就是去卫生间的暗语,但是他却说,“再忍一会儿,到了通海零件厂还要拿材料,那时由你去唱多久都行。”姚强无奈,只有夹紧双腿忍耐着,一公里一公里地数着路标。
桑塔拉终于开进了通海零件厂。夜色朦胧,死一般的寂静。零件厂的办公室主任肖伟早就在厂大门口等着他们了。姚强急忙地下车,看了看表21。25,对吴长寿说,“等我五分钟。”吴长寿没有理会他,从肖伟手中接过一个文件袋,面对着肖伟说话。
姚强小便以后,浑身变得通泰舒畅,觉得“一泡尿憋死英雄汉”的话一点不假,他快步走到厂大门。肖伟对他说,“吴长寿说有急事,先走一步了,让你搭后面大部队的车回去。”姚强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21。30,然后对肖伟说,“就五分钟的时间,他都不等!狗眼看人低,如果是汪总去方便,他肯定不敢先走的。”他觉得这话还不解恨,伸出食指指向小车开去的方向,“有什么屁的急事,找死去!”肖伟知道他的资格比吴长寿老,一直对吴长寿当上了部长不服气,但又不愿说破,只有陪着笑脸,把他迎进了办公室。
又过了一个小时,吴长寿说的“后面大部队的车”来了。所谓的“大部队的车”,其实只是一辆九座的白色金杯面包车,上面坐着三男二女,是销售部和财务处的工作人员。
姚强向肖伟挥手告别后,就上了金杯车。驾驶室后的一排,最好的位子,坐着财务处的处长肖大姐和新招聘进来的小燕;由于没有更好的选择,几个男人只有坐在二、三排。姚强低着头,找了最后一排没有人的位子坐了下来。
车子一启动,肖大姐就问他,“怎么成了落单的雁?”他淡淡地说,“我和肖伟谈点业务上的事。”
可能是晚上,大家都有点发困,没有人想说话,于是驾驶员小张就放起了《你是我的小苹果》的磁带。
前面的车慢了下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金杯车也只有慢了下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肖大姐担心地说“像这样几点钟才能回到昆明!”大家没有搭腔,心情也和肖大姐一样的担忧。
前面的车终于彻底地停了下来,金杯车也只有停了下来,驾驶员小张拉开车门,径直地到前面去探路,过了片刻,他回来说,“听说前面发生了车祸,交警正在现场处理。”听到这话,姚强心里一惊,一丝不祥的感觉掠过他的脑海:“会不会是吴长寿的车出了车祸?”他向肖大姐说“我到前面去看看。”说完,就快步地向前面走去。
他在汽车的长蛇阵中穿行了十多分钟,才看到车祸现场:一辆黑色小车的前轮和一辆红色大货车的前轮相撞后凑合在一起,小车的驾驶室整个地塞在大货车的前挡泥板下,像放气后瘪了的足球,前后两扇车门已被拆除,远远地看去像骷髅的两只眼睛。离汽车两米外的路边分别放着两付担架,担架上的白布掩盖着两个人的形状。而这一切被四条线围了起来,一名瘦交警在线内用相机在拍照。走到近处,他看那黄色的车牌,车牌的号码正是吴长寿的桑塔拉的车牌。他击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脯,焦急地举着工作证向一名胖交警交涉,胖交警接过他的工作证,看了一眼,就让他跨进了线内。
他揭开一付担架上的白布,一个浮肿得像篮球大的头颅呈现在眼前,他从那稀疏的几缕头发认出是贵阳销售点的张科长。他揭开另一付担架的白布,他一眼就认出是吴长寿,吴长寿歪着头,脖颈几乎要被切断,他不敢细看吴长寿的脸,赶快盖上白布,手抖了起来。
他想起和他同坐一排的小盛,就问胖交警:“小车后面还有一个年轻人呢?”胖交警说,“被救护车拉走了,可能还有救!”
胖交警对姚强说,“是打手机闯的祸,在小车的驾驶室里,我们发现了这个手机。”他拿出一个机身闪着星光的手机,姚强认出那正是吴长寿时尚的苹果手机。“他车速过快,又打手机,注意力分散,车子一偏,就撞进对面大货车的轮子下了。”胖交警指着大货车前轮下的桑塔拉说。
姚强静静地听着。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是谁打的手机?”
“等我们回去,请专家分析,很快就会查出来的。”胖交警说。
姚强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车祸现场,心里五味杂呈——好险呀,如果自己坐在车上,路边上躺着的就不是二个,而是三个了。吴长寿虽然抢去了销售部部长的位子,但还是做了不少工作,对自己也还迁就。活鲜鲜的一个大活人,前几个小时还在一起谈工作,现在就阴阳相隔了。怪只怪他没有等我那五分钟,如果等我五分钟,就错过了撞车的概率。
他回到了金杯车上,刚要讲车祸现场的见闻。肖大姐就抢着告诉他,“我接到汪总的电话,说小车出事了,他知道吴长寿死的很惨,他还问了你的情况,我说你活的好好的,他说你是个福将,一泡尿救了你的命。”
姚强找到原来的位子坐下来,一句话没说,心里有点惭愧,死的不是自己,自己还撒谎,明明是去撒尿,还说和肖伟谈工作。现在穿帮了,好在肖大姐大大咧咧的,没有来揭短。
这时前面的车发动了。肖大姐告诉驾驶员小张,跟紧前面的车直达昆明,张总已派保卫部的张部长和总部的黄律师连夜往这里赶。你只管对本车的安全负责。
小张二话不说,立即就发动起车来,很快追到前面车的屁股后面。车队经过出事地点,远远地看到车祸的现场,姚强指着路边那两个盖着白布的担架说,“那就是吴长寿和贵阳张科长的尸体。我看到吴长寿的脖子几乎要被切断了……。”
前排的小燕转过头来说“姚师父,害怕怕的,求你不要讲了,不然我们今晚睡不着觉了。”
“也好,我不讲了,不但有点害怕,还有点恐怖!”
“姚大师,你就讲讲一泡尿的故事来给我们长长见识!”小张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
“我不好意思说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是说‘我和肖伟谈点业务上的事’吗?”肖大姐一点不给姚强面子。
姚强这时才知道肖大姐不像他想的大大咧咧,她精得很,不然怎么当上财务处处长的。
他狡黠地说,“我当时看到几个女同胞在场,就说和肖伟谈点业务上的事,也是尊重女同胞嘛。只能算善意的谎言。肖大姐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墨索里尼总是有理。”肖大姐说。
“那时,我的尿真的急了,桑塔拉开进通海零件厂,我看了看表21。25,我对吴长寿说,“等我五分钟。”我就去卫生间,等我从卫生间出来,我又看了看表21。30,只有五分钟的时间,肖伟告诉我,吴长寿说有急事,先走一步了,让我搭后面大部队的车回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可惜了,吴长寿的球打得那么好,他是我们南机的易建联。”肖大姐说。
“是真的吗?”小燕问。
“一点不假,招工的时候,厂里知道他在大学里就是篮球队长,就招他进来了。”姚强回想起招工的现场,又补了一句“他在篮球队还有个外号——吴长子。”
“真的可惜,我还没有看过他打球的!”小燕说。
“我承认,他球是打得好,但人品就差多了。这拿这次车祸来说,吴长寿良心就有点坏,一个单位的,太做得出来了。五分钟都不等,如果是我,一定会等的。”小张说。
“你没有他狠,所以你只能当驾驶员,他就能当销售部部长。”小燕说。
“人都死了,就不要说他的不是了。”姚强接过了话题,“我只是想,如果我没有去小便,也许我也就挂了;如果他等我五分钟,也许就会错过撞车的概率,就不会发生车祸了。但世上没有如果……”
“所以你是个福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我在开车,不然我一定会握握你的手,沾沾你的福气。”小张说着,开始加速。
肖大姐伸出手说,“我没有开车,我来握握你的手,沾沾你的福气。”姚强只有站起来,弯着腰把手伸给肖大姐。
我也要沾沾你的福气!
我也要沾沾你的福气!
我也要沾沾你的福气!
我也要沾沾你的福气!
除了开车的驾驶员小张,车上另外的二男二女,在昏暗的车灯下,一一地和姚强握了手。沾到了福气。
车上的气氛变得轻松了,有一点戏剧的成分,而且是喜剧的成分。
姚强觉得有点不合适宜,该悲伤的时候还是要悲伤。就把本来暂时不想说的关键点说了出来——是手机闯的祸,吴长寿边打手机边撞到货车的大眼睛上。
那么,是谁打给吴长寿的电话?是谁接到了吴长寿的电话?车上的人围着这两个话题一直讨论到昆明。
第二天早晨,姚强刚到办公室,就接到汪总的电话,说那个打电话的找到了,是小范,姚强原来的徒弟,后来跳槽走了。要姚强尽快找到小范,争取早日分清车祸的责任。
姚强放下电话,心里思量着,汪总从前打电话都是直接打给吴长寿,现在打给我,是不是要我来补吴长寿的位置。但细细地一想,不要自作多情,小范是我徒弟,派别人去总没有派我去合适,师傅去找徒弟天经地义。不管怎么说,现在是死人为大,先找到小范再说。他立即打电话给驾驶员小张。
上午十时,姚强在厂门口上了小张开的金杯车。
小张说“看来,姚大师被粘上了,脱不了干系。”
姚强无奈地张开双手说,“没有办法,现在是死人的事为大。”
“可以理解,中国有这个传统,死人为大,死人压着活人。”
“你是在发牢骚?”
“我是就事论事!”
金杯车在街道上穿行了半个小时,在姚强的指点下,停泊在一幢圆桶型的写字楼下。姚强抬起头来,看到天空晴朗,写字楼五层以上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去年三月的一天,他曾举着一个大花篮上了这幢楼,为小范的新公司开张祝贺。如今他带着调查的性质来找小范,不知小范有何感想?
他俩乘电梯上到十三楼,这是小范公司的楼层。走出电梯,映入眼帘的圆型走廊显得透明透亮,远远的看到对面一道门里小范在低头玩手机游戏。姚强喊了一声“小范!”。小范拿着手机迎了出来,拉着姚强的手“师傅、师傅”地呼唤。
进了房间,小范坐在一张功夫茶的茶几后,从容地为他们俩人上茶,他那胖乎乎的脸显得快乐又可爱。
姚强抬起牛眼大的茶杯喝了一口,开始寻问小范:“昨天晚上你打电话给吴长寿?”
“是的,是我打的,我想请吴长寿帮我问一问他老婆医院需不需要医疗设备。”小范喝了口茶,接着说“你们是知道的,我从厂里出来后,就和朋友合伙办了这个医疗设备器械销售公司。吴长寿的老婆我们喊她吴嫂,吴嫂是红星医院的护士长,有一定的权力,我才找这个关系的。”
“你和他在电话里谈了几分钟?”
“没有几分钟,大概只有几秒钟,我刚和他说我是小范,想请他找嫂子帮个忙……就听到轰隆一声,然后就是一片忙音。”
“你可知道这轰隆一声,意味着什么!”姚强停顿了一下“——发生了车祸,吴长寿在和你打手机的时候,出了车祸,他的小车撞进大货车底下去了。”
“他人怎么样了?”
“死了,当场被撞死了。”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小范,是真的,我在现场看到吴长寿的脖子都快切断了。”
小范的脸一下子变了形,泪涌了出来,他用双手掩没了自己的整块脸,抽咽着说,“吴长寿,吴部长,是我害死了你,对不起,如果我不打电话,你可能还活的好好的。”
“你可知道,那几秒是夺命的几秒,是分心的几秒,吴长寿拿着手机,一分心就出事了。”
“我听到轰隆的一声,就感到不妙,但我想可能是他的手机没拿好,掉落地下摔坏了,最坏不过是手机被人抢了。我根本没有想到他在开着车,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更不会想到他会出车祸!”小范激动地站起来,满脸泪痕地说。
“的确出事了,出车祸了,不但是吴长寿死了,贵阳的张科长也死了,跟张科长一起来参加销售会的小盛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抢救。”小张作了补充。
小范痛苦地用双手抓着自己的头皮,重重地跌坐在那张精巧的茶椅上。
“你说现在怎么办!”姚强说出了来找小范的实质。
“我是一个倒霉蛋!一个大灾星!”小范放下了双手,空洞地看着姚强的脸。
看到昔日徒弟快要崩溃的样子,姚强不忍心再问下去,他的眉头皱起来。
“这也不能全怪小范,他又没有预谋,打电话的时候他又不知道吴长寿在开着车?”小张在为小范找理由。
“我很后悔打了那个电话,但后悔有屁用。”小范平静了一些,“我非常的抱歉,现在出了事,我不能为我的所作所为开脱。我愿接受交警的处罚,处罚多重我都愿意承担。”小范停顿了一下,“我还要向吴嫂和他女儿说对不起,求得她们的原谅。”
“这就对了,不去惹事,也不怕事,出了事敢于担当。”姚强主动地握住小范的手说,“你给师傅争脸了,是个男子汉!”
小范还是一脸的忧虑,但并没有忘记待客的礼数,他低头给他俩加上茶水。接着聊了起来,他俩看到小范平静多了,自然用心地听他的倾诉。他说他现在是站在水里的人,老天下再大的雨他也不怕。他不仅是后悔昨天晚上不合时宜地打电话,他还后悔一时冲动离开了厂子,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大家都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其实外面的世界真无奈。广告里说年轻有什么不可以,其实年轻样样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冲动,冲动是魔鬼。前三个月,他为一个牙医诊所送去了三把牙椅,价值十万元,几次去结账,诊所老板就是拖着不给钱,还无赖地说等别人还了他的钱,才能给我,不然叫我干脆去法院告他去。我才知道江湖险恶,“条条蛇咬人”的道理。在外面创业真不容易,一遇到不顺心的时候,就会怀念起从前在厂里朝九晚五有规律的生活。
小张听着,知道小范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一时是不会关上的。他几次向姚强使眼色,还用食指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姚强都无动于衷,最后他站起来说“中午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小范抬头看到墙上的电子钟已是十二点半,于是说:“我这白痴,只顾说话了,吃饭时间都忘记了,我请你们到下面餐馆吃饭,吃完饭再走。”
姚强此时才回过神来,向小范说,“张总还等我的汇报。我和小张都得走了。”
“师傅来了,连顿饭都不吃就走,太不给面子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也要原谅师傅一次。”
小范无奈,只有送他俩到电梯口。
第三天早晨,姚强从汪总办公室出来,走在厂区的大道上,他的心情有点复杂,张总说吴长寿因公殉职了,现在由他代理销售部负责人。要是从前,他肯定会很高兴的;但经过车祸这件事,他高兴不起来。
他远远地看到吴长寿的妻子,就是被小范喊作“吴嫂”的那个女人,高挑的身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由一个戴眼镜的矮胖男人搀扶着向办公楼走来。他心里想,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后不可能再找到像吴长寿那样和她般配的男人了。
2015。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