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秀花走进来的时候，少丽正缝着扣子，感觉到前面的影子抬起头来时，心着着实实蹦了一下，她丢了手里的衣服针钱，扯住秀花的袖子，我才几天没走过去？你脸青成这样子，眼睛蒙着这层红丝网，前些日子看着精神头挺好，这几天又怎么啦？
秀花笑笑，没事，夜里在灯泡下凑的。这一期花样顺手，我又揽得多了些，就赶了赶。
绣花最伤眼睛，你悠着点，拼了命去干，哪能呢。我去领花，他们跟我说，你花绣得最快，常熬到三更半夜，这样下去，人受不住的。
秀花说我心里有准儿。晃着头寻找，大伯呢？我想跟他说点事。
你来得巧，刚锄了草回来。他前脚到巷头找李伯，你后脚就来了。——阿娜，去，喊你爸过来，就说婶子来了，有事说。
秀花的事，木安听阿娜一喊，把喝了一半的茶放下，抬脚就赶过来。
大伯，喜哥都八岁了，眼见着村里的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他死挣着要跟去。我去过学校好几趟，都说没办法教喜哥这样的。可喜哥不懂事，人家做作业也跟着划拉，惹人笑话，自己个儿又难受。这么下去，我怕孩子受不住。
木安沉吟不响，狠劲儿吸着烟，这确实是个事。学校肯定是进不了，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到田里学点活儿吧，太苦，八岁的孩子，秀花舍得么？再说，地里荒下的田地一天比一天多，邻近几个村，后生仔哪个不往外跑，到大城市打工去。一年到头，田里打下的那点粮食，除了填饱肚子，平日的用度，还得靠女人抱着绷子绣花。
见木安不出声，秀花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在木安面前展开，大伯，你看，这是喜哥画的。
木安接过纸，看了一眼，猛地抬起眼睛，喜哥自个儿画的？
照着村里孩子们的书本画的。
不是蒙的？
不是，我亲眼看见的。
木安站起身子，拿着纸边看着边来来回回地踱步，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嘴里笑骂着，这鬼机灵，能拿笔画出这个来，他大伯画个字都歪歪咧咧的。
少丽接过纸，立即惊叫，了不得，喜哥这孩子，画得比咱们绣的还好。阿娜高兴地拍着手，说好看好看，这画给我了，我摘些花瓣给染上色，拿到班上让大伙看看。
申锐那孩子说，喜哥能照着画出这些东西，怕不能照着写出字？我琢磨着这话有理。就是没个人给喜哥指点指点，他照着写出字来也不明白那意思，把写字当画画儿也没用啊。
是这个意思，只是找谁给他指点去？学校的老师你也找过，那不成。木安又狠吸烟了，皱纹在烟雾里再次迷茫。
我想啊，有没有这样的学校，专门教喜哥这种人的？像喜哥这样听不到声音，说不出话来的人多了是，总不是都学不了东西吧。我跟木春出外时听过广播，说的就是一个像喜哥这样的人，还成了会算数的会计师，很了不得。你想想，他当初不也得学认字么？
对！木安啪地一声使劲拍自己的后脑，两个手指掐灭了烟，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是有这种学校，专门教这样的孩子。孩子会认字不说，还能学会比划着说话，要是周围的人都能那样比划，那就像我们面对面说话这样省事了。不过，这种学校不是到处都有的，咱们镇就没有。还算咱们走运，县上就有一个，有点名声，连外县的把孩子送到那儿的也有。
秀花扯住少丽的胳膊，摇晃着，你听到没，有这种学校，喜哥能认字了，他机灵，准学得来。
准学得来，不学都能画画儿，能学不来么。喜哥是有出息的。少丽也红了眼眶。
大伯，明天咱就把喜哥送到县上吧。
木安笑了，也不能急成这样，这学校在哪个角落我一点谱都没有，那么大个县，难不成一角角找去？我下午到镇上找有见识的朋友问个清楚，还得先给喜哥报个名，总不能糊里糊涂就把孩子塞进去吧。
秀花笑了，不住地扭着衣角，不知该坐着还是该站着，一会又扯住少丽，说我得到镇上给喜哥买两套像样点的衣服，还有鞋子。嫂子，咱们下午也上镇子去，你帮我挑挑。还有，还有枕头，被子，书包，对，这回得买个真正的书包，跟申锐那个一样的，我看得出，喜哥最喜欢他那一个……
好，都买，你先坐下。到时我给你好好挑挑。
木安说，秀花你别急，你得想好，我听说，这种学校贵得很，教法跟村里小学不一样，要有专门的老师，从外地请来的。孩子又在那学校里住着，什么都得用钱买，可不比在村里，有碗粥喝，有个地瓜啃就成的。
没事，只要喜哥上得了学，多贵都得读。
读是要读，还是要有个准备。我知道，前些年木春在外头跟人合办的饼干厂还不错，家里是存下了一些，可盖了那座屋子，新崭崭，也装饰了，存下的大概也花得差不多了吧？
秀花无声点点头。
木春一去，进帐都停了。我到他那个饼干厂，跟他的合伙人商量后，带回来的那笔钱，我本想着你们母子省着点，再绣绣花，也能过得去。谁想到喜哥有这种事，跑了县医院，省医院，我想都跑去大半了，这样一来还能有多少呢？就是眼前能给喜哥交上学费，也得想想以后的日子。
秀花抬起头，直视着木安，大伯，你说的都是实情。你放心，先让喜哥进了那学校再说，以后的日子要过，还得过得好，我有这双手，总能抓扒点吃的喝的。
木安半埋下头，用脚使劲磨着烟头，秀花这样说了，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出出空主意，实际上的帮不上什么忙，他自个儿三个正在上着学校，正猛长个子的孩子，差点把他拖挎。不知为什么，这两年身子似乎没以前那么有力，对出门打工也提不起劲儿，拿不出点勇气。
秀花利落地站起来，大嫂，我回去收拾收拾，吃过饭，就一起上镇子。大伯，你也去，找你那个朋友。说罢，利利落落的走出去，跟刚刚进来的影子判若两人。身后留下发呆的大伯大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