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亏得村里有个熟人跟毛巾的老板的母舅有那么一点牵来扯去的亲戚关系,在他的走动下,杨絮——自进了毛巾厂,别人就自然地把絮儿改口为杨絮了——很快进了镇上的毛巾厂,不用像别人那样先干一段时间的杂工,熟悉环境,而是直接跟了师傅,学技术活儿,排线。亲戚们都为杨絮高兴,这是她的运气。一个女孩子,念到初中,直接进了镇上最大的毛巾厂。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子,到时工资跟出外打工的汉子差不多,这不是她的运气是什么。这样一来,她就能帮着家里供在外省读中专的哥哥了。等哥哥出来,找份好工作,杨絮再找户好人家——凭着杨絮俊俏洁净的样子,找个好男人不难——这一家也算是完完满满的。这几天,杨絮她爸她妈连梦里都在笑,觉得祖宗是积了德的,再过几年,安安稳稳抱孙子,后面的事就由年轻人去打拼啦。
毛巾厂的活儿忙,又在镇上,杨絮得住在厂宿舍里,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一次。有时,要是加班了,住上一个月也是说不定的。开始听说是这样的,杨絮满心的高兴突然有了点犹豫,跟妈说,这么久不回家,那这儿不是生份了?妈笑着,你傻呀,加班说明这厂办得好,要是没活儿干那才让人操心哪。一个月就一眨眼的事,就是两三个月又怎么样?妈得空上镇子买东西就去看你。人家出外打工的一年半载不沾家,你这算什么呀。
杨絮不说话了,妈不知道她的心思,喜哥的活儿是带回家干的,以前自己能把绷子端过去凑着,两个一起忙活。想着以后各忙各的,一个月见不上一面,心里就咯着石头般不安生。她很快把这事告诉了喜哥。
杨絮到镇子毛巾厂里已经半个月。喜哥把刻刀拿到秀花面前,让妈知道刀都钝了,他画画的油彩和纸也没有了,得上镇子磨刀,买油彩去。秀花盯了他一会儿,轻轻笑着嘀咕,是小伙子啦,想着心上人呢。她进了里屋,拿出一点钱,让喜哥中午在镇上吃碗加肉的面条。喜哥掏出口袋里的钱,笑着扬了扬,让妈不必担心。秀花笑着点点他的额头,是啊,喜哥现在会挣钱了,比妈多得多。临出门前,秀花又扯住他,示意他别给自个儿买东西,她什么也不缺。喜哥只是笑着点头。
走过满是竹荫的小路,喜哥看到那座由三条长石条拼成的小桥时,感觉心仿佛成了一只小鸟,轻轻地拍着翅膀飞起来。要知道过了这小桥,再走过一段田间小路,就能走上向镇子的大路。这时,杨絮一定在毛巾里埋头忙着吧。他想象着杨絮稍埋着头的样子,半垂着的睫毛时不时地颤动,稍稍上翘的嘴角时不时扯出一丝笑意,有一缕黑发垂在耳边吧,杨絮一定忙得顾不得把头发捋到耳后去……这渐渐成为一幅画,随着这画面越来越清晰,喜哥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喜哥,要是我很久没办法回来,你一定到镇上找我。那个厂的名字你知道,地方你也熟,就在我们老去的汤面店对面。我都打听好了,我中午下班和下午下班时间有空,到时我会回宿舍,你在厂门口等我……
这是临走时杨絮递给喜哥的字条,现在正叠得正正方方地攥在喜哥的手心里。
到镇上,喜哥看着天色还早,先到磨刀铺交了刀子。本想再到书店去买纸,但自己没手表,怕杨絮厂里中午下班的时间过去,便到厂对面的找了个角落站着。看那汤面店,客人还稀稀拉拉的,就知道时间还早。
随着汤面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喜哥不住朝毛巾厂那边张望。其实,他什么也望不见,毛巾的门是铁板的,跟高高的围墙齐着,外头的人根本就看不到里面去。
在喜哥的脚发酸发麻的时候,那铁门里传来阵嘈杂的声音,那是工人们下班了。但喜哥什么也听不到,在他看来,那厂几乎是静止般地平静着。他耐着性子,直盯着铁门,唯恐在自己眨眼的工夫铁门就开,杨絮随着人群走丢了。他来,是无法跟杨絮通消息的。
门没动,汤面店里的客人又由多变少了。脚一阵发软,感觉到肌肠辘辘,他这才想起自己可以坐在面店里边吃面边看着的,他是等糊涂了。
面店的主人还记得喜哥,喜哥比划了几下,他就明白了喜哥的意思,端来喜哥要的清汤面。喜哥嘴里嚼着面,眼光定在那两扇纹丝不动的铁门上。
磨磨蹭蹭吃了大半天,喜哥站起来付钱时,看了看墙上那个熏得油黑的小挂钟,已经接近两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才下班吧。喜哥突然想到这厂里该有食堂,杨絮她们此时该是吃过午饭,稍稍休息过后,又重新上班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走出面店,去找书店。
买过油彩和纸,喜哥立即往厂门口赶。虽然很明白时间还有的是,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很急。
在汤面店隔壁,本来是家卖杂物的,今天不知怎么的,一直关着门。喜哥就在这杂物店的檐边坐着,手里拿根棍子在地上胡乱划拉。他一头想着这段时间在心里有了雏形的一幅画,一头又操心着那铁门,几乎每隔几分钟都要抬头望一望。
后来,喜哥还跑进面店看了两次挂钟。再接着,面店又来客人了,是吃晚饭的。喜哥无心再坐,站起来不住地踱步。阳光开始变软,天点点暗淡下来。有几次,喜哥几乎怀疑厂里的宿舍是不是就设在这高高的围墙里,以至于里面的人是根本不必走出来的,这铁门也是没必要开的。他一次又一次展开手里的纸条,最终相信杨絮下班了一定得走出来。
汤面店昏黄的灯泡亮起来的时候,喜哥发现大门在动。他擦擦眼睛,伸长脖子再看,没错,是在动,而且开了一道缝!他一阵风似地冲到门边去,仿佛积蓄了太久的力量终于得到爆发。
他紧盯着出来的每一个人。噢,在那儿,杨絮乌黑的长发永远都是那么显眼。其实喜哥没发现,这只是他眼里的显眼而已,毛巾的女工,有着乌黑长发的女孩多的是,但他一眼认出杨絮。
他挤过人群,拉住杨絮的胳膊,把她往外扯。糊里糊涂的杨絮看清了是喜哥,惊喜地半张着嘴,有好半天说说不出话来。
两人离开人群,到一个静的角落,杨絮惊叹着,喜哥,我们今天加班,你到底等多久了?
喜哥只盯着杨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