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远近闻名的复读学校开启了报名程序,我们叫它A校吧。
父亲和另外两家人一起包车匆匆赶往隔壁市,我的精神是亢奋的,复读的开始竟是如此刺激:在深夜在深深的山沟中飞驰,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小面包车的灯光打地很近,拐弯时换了远灯,两边全是陡峭地山壁。
这简直就像送我去桃花源深处。
我始终不曾困倦,不断绕弯的山路让我有些晕车,窗户开了狭小的缝隙,我凑了过去,呼吸吹进来的清新空气,空气中还夹杂着少量水珠。
车内昏暗而沉闷,其他人都不说话,尤其是我们这批即将送去复读的学生。
父亲偶尔问另两位家长学校的情况,家长干巴巴又简略地回答。
他们比即将报名的我们还要紧张与恐惧。
听说那里是魔鬼训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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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径深处有人家,绕过一个大转弯,进入了A镇,A镇因A校而繁华起来,如未建校,想必它会如同很多破旧的山村一样,最终成为一个贫困、留守老人与儿童构成大部分成员的村落。
幸运的是一所庞大的学校落脚在这个离市区极远的破落地带,并且带着它,以最快地速度建立繁荣着。
车开进校园,绕了好些圈,找到昏暗路灯下的报名地点,A校大操场。
夜间小雨,满操场的家长竟无人打伞,全淋在小雨中。我戴着的眼镜很快模糊,思维随着镜片的迷蒙而混乱,父亲的拉扯让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费力挤进了人群中,正中是位谢顶的微胖男人。
他是后来的班主任。谢顶、微胖,看起来40岁,后来知道实际年龄不足30岁。
交付数千元的学费,父亲让我先进车厢,刚落座便听见最后通知。
“报名时间即将截止,请家长学生回程注意道路安全。”
抬手看表,约莫十二点半。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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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一江在我生命中第一次出场正是在这所学校。
我复读的一年里,他如同一个符号出现在各种榜单之上,班级数学前三、总分前十。
A校让无数家长趋之若鹜,甚至在深夜开始报名,也是因为其强悍的升学率。所以宋一江对那时的我来说只是一个名次。我的位置在很远的后面。
整整一年,我知道他的名字和排名,知道他的样貌,却不知性格,我们也不是朋友。
初来时,成绩较差,坐在后几排,一个班级一百多人的大教室,再往后就是三排男生。这是第一次的座位,其后每每往前提了一些。
考前半年,班主任点名让我和其他几位同学一起单独交一份英语作业,材料随意买,每天做几篇,早读时放在讲台经他批改。
其实,这位班主任教地理,他的英语极其糟糕,他所能查看的只是写没写。
每日忐忑地交上本子,收回阅的评语。
最后一日,我望着讲台想,这是最后一次交作业了,我写了三套训练。
偷偷瞄那个谢顶的男人,他单手撑着半张脸,脸上的肉挤压在掌心,定睛看,竟是睡着了。
一时间朗读的声音微弱,大家都盯着班主任看。没人吵醒他。
不是岁月催人老,是疲劳让人衰老了10岁。
这时隔壁班班主任路过,他同时教我们历史,听见朗读声微弱,走了进来,瞧见讲台撑不住伏在案上的班主任,眯起眼睛,笑出两枚酒窝。
“醒醒,去办公室睡。”
班主任抬手揉眼,仍未睁眼,只是哼了声:“我不。”
一时幼小如同孩子一般。
历史老师摊手极其无奈,班主任出门用冷水洗了一把满脸严肃地回来了。
早读后,他返还我的英语练习,上书唯一一次的评语:“祝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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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层楼终究不负所望攀爬而上。
大学同一个专业里,遇到了三位同班,其中便有宋一江。
宋一江说:“哎呀,终于见着语文第一的同学了啊。”
“另一位同学更多次第一。”我忘记了她的名字。
“那时候就数学好点,语文拖腿拖死了,想去找语文好的同学借卷子看,听到你的名字也不敢去找你不是,那么冷。”宋一江描述起我来,倒像是个气场很强的陌生人。
于我自己而言,我只是个沉闷乏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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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宋一江问我去上班了没有。
我自然还有一日假期,他的假期因为去厦门请假用完了。
“年后招新,老板安排让我去做了。”
“挺好的,信任你。”我说,又补充道,“你完全可以凭颜值招工了。”
“我是这么打算的,招些好看的学妹什么的。最近就业挺难的,中文的文艺妹子啦、商科的小御姐啦,都可以的。”
隔着屏幕我似乎感受到他装作花花公子的样子,用透明清澈的眼睛说着调笑的话。
“这份工作原本不是我负责的……”
“嗯。你在担心什么。有专门负责人吗。”
“有,但是升职了,是个女的。”
“升职?”
“对,现在是隔壁办公室的同事。”
字里行间,我感觉到宋一江的工作不会长久了……
“我怀疑,可能要调去人力招聘了。”
“人力也是不错的工作。你现在也挺闲的。”
“希望如此吧。不说这些。你呢,回乡镇。”
“是呀,无处可去不是,总得回去上班的。”邮政银行,那也是多少人想要的安稳。
父亲年轻时的漂泊,为的不过是后半生的安稳,他却并没有换来,而在回乡后,机缘巧合,得了份工资不高的稳定工作,这份工作激活了他过日子的信心,年年变化自己暴躁的性格。
今年回家的时间里,日渐感受到了他难得的温和,和日渐的衰老。
宋一江很久没有回复我,他也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新入住环赭市的一家央企,业务拓展无比缓慢,又因其借助政策支持无后顾之忧,便更加温吞缓慢地运行。
“安稳,真的适合我们吗?”他沉默良久后再度问这个萦绕两年的问题。
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