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琛宫。
凝云只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劲。她重又翻开刚才的那幅欧阳流莺的画像。简直不可思议,画中的人简直与那日在御书房看到的那一幅画像一模一样。其实,如果细细看来,两人不过有七分相似,但一眼瞟过去,那身形,那气质,那神态是可以当作一个人的。
她也通些画术,明白画像不过是对一个人外形大致的描绘,主观性极强。同一个人,不同的画师就可能画出相差甚远的来。因此这两幅画有七分相像,也就可以认定画的是同一人了。
而更令她惊讶的事还在后面。
那日见了那幅画还只是觉得眼熟,并不记得是从哪里见过。而今天再一次看到同一个人,两次各自得出的模糊隐约的景象重合在了一起,终于得出了较清晰的结论。她终于认出皇上的画中人像谁了。
皇后。
竟然像皇后。
这难道不是太滑稽了?皇帝不喜欢皇后,这是所有人都看的出来的事。
而情感淡薄至此,他却会以这般深情的笔触,画出皇后如此美丽的肖像来吗?依她的推测,那样仔细用心的描绘一个女子的身影容貌,他对画中人不是暗恋,便是思念。而这两种感情用在一个皇帝身上说不通,用在一个皇帝对一个皇后身上就更加说不通。
但凝云毕竟是理智的女子。她很快又开始冷静的回忆那副画,打量这副画,分析这所有的经过。
不,那不可能是皇后。之所以她第一次瞧时没认出来,就是因为画中人和皇后虽相似,但也只是相似,不足以说是同一人。但这两副画中的人可确实是同一个人。难道是欧阳流莺?这个皇帝应该还未曾谋面的秀女?
不,谁说未曾谋面?欧阳流莺是官家千金,他也有很多机会见到她。
但这也说不通。欧阳流莺是大家闺秀,在籍秀女,本就是要纳入皇庭的。皇上若真见了她,并倾心于她,大可直接将她要来,朝廷后宫也都无反对之理,又何必借画像来排解相思?
如此种种,得出的结论就是,皇上必定爱着那画中女子,而又不得与她相见。这人不会是皇后,亦不像是秀女欧阳流莺,甚至不可能是天下的任何女子,因为不论哪个女子,都是皇上轻而易得的。
凝云掩画深思。
这并不难,仔细想一想。是啊,天下的任何女子都不会是这画中人,那就是……
她再一次吓了一跳,不,真的是这样吗?
长宁宫。
已是夜半时分,佳婉仪却仍未就寝,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眼睛盯着面前红木织素的云脚披风。
安琪见她这样,走过来担忧地道:“小主,都子时了,还不就寝吗?”
佳婉仪道:“你们都去睡吧,不要管我。”
安琪道:“可是皇后娘娘对小主说了什么吗?”
佳婉仪瞧她一眼,不在意地道;“皇后娘娘只说了些平常的话。没有什么。”
安琪叹了口气,关上了窗。
佳婉仪颦了几番眉,不耐烦道:“这些日子路昭容和兰才人可是够让她闹心的,召了我去也不过如平常一样,发发牢骚。”她顿了顿,“顺便,提醒我是谁提拔了我,保护了我,然后使唤我做些事。不过老生常谈罢了。”语气之间似乎并不在意皇后的言行。
而安琪当然明白“做些事”是什么意思,细想了想,道:“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想来小主担忧的并不是这事。”
“不错。”
“那么,小主是为何事担忧?”
“今日在云通阁,你可看明白了?”
安琪略一回忆,道:“兰才人是个不机灵的,胆小怕事,因此不足为患。倒是雨溪姑娘,尚不知深浅。”
佳婉仪又一次回忆当时的情况。她去抚琴的时候,察觉出了一丝异常。琴弦显然被人用了什么东西处理过,不带任何金属光泽,手感也不同,拨出的声音更是不同。
她依稀记得小时侯听自己的琴师父亲说起过,有一种名谓畅韵砂的东西,酌量涂在琴弦上能控制叠声的长短,因此也就能控制琴音。但那畅韵砂的配料极难得,中原内几乎难寻,拇指长的一瓶亦值千金。兰才人照理决计碰不到它,但世事无确定,琴弦上的东西或就是此物,如果雨溪当时没有来送茶,她或许可以分辨的出来到底是不是。
雨溪似乎并非恰好是那个时候去奉茶的,她分明是要阻止她过于亲近那琴。
她显然在帮兰才人。
但这又不对了,因为她说自己是内务府指去的。
“内务府指去的?”佳婉仪冷笑一声,“她索性直接说是路昭容指去的好了!还有谁不知,内务府是路昭容在一手遮天。路昭容会帮兰才人来与自己争宠不成?她这是派个人去监视兰才人,好能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依奴婢看,雨溪并不一定是去监视兰才人的。十之**,是路昭容想除掉兰才人,布了她做棋子。”
“也有第三种可能。”佳婉仪缓缓道,“你看雨溪的行为,难道是要除掉兰才人的意思吗?”
安琪惊呼道:“难不成路昭容想保住兰才人?”
“我早说,这路昭容心思缜密,非旁人能轻易猜测。不过这一次,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而是给我添了方便了。等着瞧,皇后的功,我是邀定了。”
佳婉仪胸有成竹地攥紧了纤指。
次日,景澜宫。
皇后正和凯婕妤闲聊,忽见凝云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入了内殿,她强忍怒气,向皇后屈膝低头道;“皇后金安。”语气也是恨恨的。
皇后知道,这定是为了自己指了采月去做教习姑姑的事而来。
那日康远碌哭哭啼啼地来报,惟妙惟肖地描述了路昭容闻信之后如何大发其火,如何逼他换人,而他又是如何宁死不屈遵守了皇后娘娘的旨意。
见凝云生气,她心道那奴才没撒谎,这一招确是让她始料未及了,于是欢喜万分,道平身时,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得意。
凝云抬头,正迎上了皇后笑眯眯的双眼。
她只觉得又是一阵怒火涌起。
皇后仍笑着,故意用软绵绵、甜腻腻,小姑娘似的声音道:“昭容妹妹最近可忙的紧,今日怎么有工夫来本宫这景澜宫呢?”
“臣妾有事禀报。”
“原来如此。讲吧。”
“是有关选秀的事。”
“本宫也正要说这事呢。昭容妹妹为皇上和本宫打理选秀大小事宜,劳苦功高。本宫也帮不上什么忙,看着妹妹劳累可是心疼。”皇后得意道,“刚巧前两日本宫意外得知了些事,念着能出点力,所以紧着为妹妹办了。”
凝云强压怒火,道:“圣上让臣妾打理选秀,又怎好麻烦皇后娘娘?采月是个伶俐丫头,景澜宫想来少不了她,况且她从前并未训习过秀女,难免生疏,不如娘娘召她回来,让臣妾另选他人。”
“妹妹何需客气?本宫的丫头本宫信的过,妹妹放心便是。若她有什么地方不好不对,该打该罚的妹妹也不需忌惮什么,替本宫教训了便可。”
凝云听了,昂起头,摆出了平常那清高冷艳的表情。她知道皇后最见不得她这样,因此故意冷冷道:“恐怕臣妾不能从命。”
皇后果然不悦,收起了那副假笑,皱了眉道:“你这是什么话?”
“皇上让臣妾主管选秀事宜,臣妾便尽心尽力,若于此事不宜的,即便是逆了娘娘的意,臣妾也不能听之任之。”
“有何不宜?”
“正如臣妾所说,采月姑娘从未做过这些事,想来对教习秀女也不会十分了解。内务府自能寻得合适的姑姑,又何需娘娘费心?”
“你是嫌本宫调教出来的人配不上那班秀女了?”
“求皇后娘娘收回成命,不然臣妾定要禀报皇上……”
皇后见她句句斩钉截铁,不留情面,彻底恼了,咆哮道:“好大的胆子!你是抬出皇上来要挟本宫吗?路昭容,本宫看你是糊涂了,不要以为仗着皇上的宠信你就可以目无尊卑,为所欲为!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敢顶撞本宫,本宫倒是要瞧瞧,区区教习姑姑本宫倒是能不能做主了!”
凝云还要再争辩,皇后脸色铁青,一摆手道:“走!待在这里,本宫看不得这轻狂样子!”
她只得退了出来,走了几步,还听到皇后在背后喘着气,定是气的不轻。背对皇后,她脸上泛出了淡淡的笑意,同时心中暗暗不屑——那个绣花枕头一样的美人到底凭什么坐在了皇后的位置上?
康远碌这个糊涂奴才居然将大事办岔,也可见他并不可靠。因此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输了一着,昨夜对康远碌的嘱托和今日在景澜宫中的言行,其实也都是亡羊补牢之举。
采月做长**的教习姑姑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这一点,她早就明白了。毕竟,皇后就是皇后,她以昭容之位是不可僭越的。因此,她只能接受,并且想办法来补救。
如果她必恭必敬地顺从了皇后的旨意,也太不像平时的她了,皇后就会疑心她另有奸计,所以才故意放行。而如今这么一闹,皇后看她如此恼怒,如此努力地试图挽回,才会相信,真的是她疏忽了,让她见隙而入,因此她才会放心,不会再生出其他心思来。
如此一来,要对付的就只有一个采月,可是容易的多了。
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还有更让她头疼的事呢!
昨夜看完画像后,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她唤来了秋涵,问道:“秋涵,你入宫几年了?”
秋涵答道:“算至今有五年了。”
五年,那就好办了。她心想,这事要去问别人,还真不甚好说。惟有秋涵还可放心的说话。
“那么,你一定见过怀欣皇后了?”
秋涵没料到路昭容会问起这个人,诧异地道:“主子是说欣妃娘娘吗?”
“正是。”
“是的,奴婢见过。”
“她的相貌如何?”
“与皇后有些相似,大概是亲姐妹之故。”
“如今可还能回忆出来?”
“大致可以。”
“那么你来看看这副画。”
秋涵俯下身子看着欧阳流莺的画像,半晌痴痴地道:“主子哪里得来了怀欣皇后的画像?”
真相大白。
只要是世上的女人,皇上都可得到,都不必相思,因此,只有死了的,他才决计得不到了。
与自己的猜测一样——是她。
欣妃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生前是皇帝龙胤的宠妃。
凝云入宫时欣妃已经仙逝,她对欣妃的了解也仅仅是听人说她的长相与皇后有五分相似,但性格大大不同,为人甚是活泼单纯。龙胤对皇后冷淡,却对欣妃情有独钟,恨不能将后宫无数佳丽弃之脑后,只与其相处,白头偕老。
只可惜她红颜薄命,没能承欢几年便因病离开了人世,离开了爱她的人。她死后,龙胤悲痛地谥其为怀欣皇后,以皇后礼下葬。
而宫中人最喜欢说的,就是皇帝在怀欣皇后生前为其建的花园——胧洁园。而那花园中,种的只是各色的水仙。
欣妃最爱的花。
也是出现在皇帝亲笔画中的花。
所以画中人是怀欣皇后无疑。
这结果其实说不上意外,更说不上让她担忧。皇上思念怀欣皇后又如何?她咬咬牙,自信对皇帝只是倾慕,并无太多情意,心里不会吃醋。
真正让她害怕的是这所表明的另一个事实——欧阳流莺,她居然酷似怀欣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