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以后,御书房。
路丞相刚刚被召来,还不明就里,却远远地听到御书房里嘈嘈杂杂的,几个年轻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的一个,显然是那个少年皇帝的。
他捋捋胡须,安慰地笑了。
路丞相与先帝是莫逆之交,先帝过世之前曾托付他照顾龙胤。如今看来,先帝的担心是大可不必的。
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少年天子的雄韬大略,天纵奇才。
几年前,在当时那两个同样对治国豪情万千的少年之中,他曾与先帝一样犹豫,一样不能下定决心。就在两个少年用石破天惊的方式决出了胜负之后,他的心痛,亦不会少于先帝。
然而
龙胤当政不久,就以近乎残酷,不讲人情的方式剔除旧制,组起了自己信任的精英智囊。他的做法虽然有偏颇之处,却不失为过滤朝廷,增进人才的好方法。有人说他过于冒进,迷信年轻人的大胆,抛弃了老人的经验和谨慎;更有人说他疑心甚重,怀疑老臣们对新主的忠心。路丞相对这些指责不敢苟同。龙胤决不是单纯的冒进,更不是铲除异己,不然的话,他路征早就回家养老了。
况且,即使龙胤乱来,巾帼不让须眉如太皇太后,也不会容他乱来。
龙胤好学且尊重老臣,在政事上时常诚恳地询问路丞相的意见,绝不是走给太皇太后看的过场。
他的人品也是信得过的,不然路丞相不会将他最钟爱的女儿凝云送入宫中。
一想到云儿,路丞相就觉得自己已被政治磨硬的心再度柔软了。路夫人去的早,他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用在了女儿身上。那时,不论路丞相朝事有多累,只要听云儿坐在他膝上讲上几句孩子话,他就会觉得,一天的疲劳全部消失了。
云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
在他的培养下,她像极了母亲,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且心思机敏,闺才卓著,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奇女子,被所有人羡慕喜爱。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可以做任何事。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辅佐皇帝,只要皇帝好好待女儿。
门吱呀地开了,他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龙胤忙从上座上走了下来,扶起了老人,温言道:“路丞相年高,不需行大礼。”说罢,吩咐小长子道:“赐座。”
路丞相坐下,微微观察龙胤的表情,见他满面红光,显然有什么喜事;再环顾整个书房,他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皆是龙胤信任的心腹力将。
看来今天之事真的不比寻常。
“丞相绝对猜不到老天送来了多大的一份礼!”龙胤笑道,“朕与众位爱卿方才正是在谈论此事。”
路丞相面不改色道:“如此老臣先贺喜皇上了。”龙胤显然失掉了他一贯有的稳重。因此他故意不问龙胤是什么事,就是要他自己说出来,才能冷静。
龙胤并不计较路丞相话语中隐隐的嘲弄,继续道:“一个时辰以前,南疆有人快马来报——瀛部致来了函件。”
路丞相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嘴大张着,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龙胤会如此忘形。
瀛部是南疆氏族中的一支。该部人喜游历、研究、记载。一年四季,无论寒暑,该部必有声势浩大的商船队或舰队在外海遨游,逢陆便登,逢人必访,搜罗各地的珍奇新物,学习各方的高超技术。故而该部以眼界开阔,科技发达,富可敌国著称。
天朝自龙胤的祖父天巽帝始,一直想要拉拢瀛部,欲利用其与外海各地的交游关系促进天朝的商业发展,同时学习其先进的科学技术。怎奈不论天朝如何示好,甚至恳求,瀛部从不理睬。他们的历代首领似乎都继承了先辈傲慢的天赋,仗着其财力才力兵力,硬是视天朝如无物。
一个小小的氏族竟不将盛世的天朝放在眼中,怎能不是耻辱一桩?
到龙胤即位时,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呼声已是越来越强,然而他坚持不发兵。路丞相认同他的做法,对于瀛部,以武取胜虽不是办不到的事,但必劳民伤财。况且,几场恶仗下来,难保瀛部的精华不会损失大半。届时赢是赢了,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摊废墟,再不复往日的繁华,又有何意义呢?
因此,在路丞相及其它有识之臣的辅佐下,龙胤一方面将先帝的示好继续下去,以利诱之;另一方面派人出使南疆的其他氏族。与天朝的,加以厚待,让瀛部明白,天朝的君主不是吝啬之人;不与天朝的,武装打击,绝不手下留情,断了瀛部可能求得的支援。
这不是一项容易的工程。
到现在,三代天朝朝廷对瀛部的耐心也正在耗尽。再这样下去,恐怕战争是在所难免了。可就在这时,高傲的瀛部人忽然致来了函件,看来将近五十年的努力终于使事情有了转机。
路丞相心下喃喃道,先帝,您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终于等到了。”他念道。
龙胤欣然瞧着路丞相的惊讶和喜悦。他知道路丞相的喜悦是会超过任何人的。以他对先帝的忠诚和对天朝的忠诚,这一天,他真正等了一辈子。若瀛部能与天朝结为盟友,天朝的发展便会进入一个全新的纪元。
“瀛部人冥顽不灵了这许多年,终于明白了。”龙胤有些小小的得意。他的祖父、父亲都是伟大的帝王,他终于也可以不愧于祖先了。
见路丞相仍神情恍惚地望着上方,似乎没反应过来似的,方才一直站在房间西南角的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着一身大红戎装的年轻人笑了起来,声音甚是豪爽。
“这等天大的喜事,可别是把路大人欢喜疯魔了吧。”
龙胤示意他收声,用片刻的沉默表达了自己对这位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老臣的尊重。过了半晌,才笑道:“无妨.。小长子,为路大人再念一遍函件上的内容。”
嘶哑尖细的声音响起。
瀛部久慕天朝盛名,愿结好……
“结好”的方式传统的紧——为表诚意,他们欲送来一名公主和亲,不日即将进京。和亲这一求和方式虽传统,但合乎礼数。高傲富强如瀛部肯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充分证明了天朝所使计谋的成功。
一名公主来和亲,能为天下带来的东西却远不是一个人那样简单。
路丞相渐渐缓了过来,含泪跪下行了大礼,道:“吾皇英明,先帝泉下有知,亦会宽慰了。”
龙胤再次亲手扶起他,收敛了笑容,正言道:“这倒不忙,朕请几位爱卿来,正是要商谈此事。”狂喜劲过去了,该到理性地分析问题的时候了。
他的“不忙”二字是什么意思,人人都明白。
“皇上其实并不完全相信瀛部的诚意,”书桌旁站着的中年官员凝眉道。此人正是吏部侍郎欧阳剑锋,仪表堂堂,心思缜密,然而面冷的很,不会说半句好话。“‘久慕盛名’?既然如此,五十年的时间他们作什么去了?”
“爱卿所言甚合朕意。瀛部的动机怕没有那么单纯。”
“他们能做出什么来?派一名公主来行刺皇帝吗?”一个愣头青问道。
“你真是蠢不可耐!”方才大笑的年轻人哼了一声,答道:“他们一直以来采取的是不理睬的策略,果然烦了我们的讨好,接着不理睬便是。因此就要行刺皇帝,太冒险不说,未免无道理。况且,我与瀛部的首领打过交道,他是个磊落之人,要打仗大家光光明明地战场上见。派个弱女子当刺客,不要跌了他的份!”
龙胤赞许地瞧了他一眼,缓缓道:“自古公主和亲,多半是嫁入后宫。西施和亲,吴国灭。如姬窃符,东周损兵。不得不防啊!”
路丞相沉吟片刻,道:“我们在南疆的人还在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段时间要再看紧些,同时要比往常更厚待南疆其他氏族,以防瀛部做两手准备。”
“属下已经如大人所说吩咐下属了。”那年轻人答道。
路丞相这才注意到他,又是一惊。
年轻人名叫李拓,是天朝如卫青、霍去病一般的少年英雄,大名传遍天下。虽然性格刚硬、狂野不羁、经常做出先斩后奏的举动,但战场上的本事,他可不比任何人差。然而他的本事再大,龙胤从前也没有重用过他。
原因便是那段储君之争,谁也不能再提的往事。
那么,是何时,如何,他进入了龙胤的心腹名单?
路丞相询问地看向龙胤。
龙胤却示意他暂时不要深究。
路丞相满腹狐疑,只好笑道:“如此有劳将军了。”说罢,转向龙胤,问道:“这位公主是瀛族首领的什么人?”
“听说是他最宠爱的妹妹,美若天仙。”龙胤道,“说也好笑,宠爱的妹妹又怎会不留在身边。必定是使了哪个庶出的贵族小姐来凑数的。”
“这也未必。臣观察瀛部这许多年,他们的首领倒一向是讲信用的,不会欺瞒于陛下。若那公主的身份真如此尊贵,皇上须与太皇太后和皇后商量,封个较高的位次才是,若在正三品以下,怕会让人家不满。”
听了这话,欧阳剑锋道:“这话不对。封什么高的位次还不是偏房一般?这等事该由六宫之主定夺,皇上日理万机,后宫的事哪还能操心?”
适才的愣头青又冒出一句:“欧阳大人不必说了,定是怕那美貌公主来了,自家妹子受了屈吧!”说完哄笑起来。
欧阳剑锋一怔,知他指的是瑶婉仪欧阳流莺,一时语塞。他并不是感情外露的人,自打流莺入宫,心里再怎么惦记着,也并没有见上一面。
路丞相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不免觉得感同身受。细细思忖了一下,他正言道:“话糙理不糙。女孩子家的入了后宫,哪里又能活得容易呢?后宫争宠残酷非常,外来的公主不比旁人,皇上不宠她罢,瀛部的人不会高兴;皇上宠了她罢,女人之间的嫉妒会害了她,到头来还是要得罪瀛部。”说罢,他叹了口气。
李拓听了,不以为然道:“和亲不过是个形式,两强势力之间的交换罢了。真正嫁了过来,意味着同盟关系的建立。至于那个形式的牺牲品是否幸福,谁还会在意?若瀛部首领不懂得这个牺牲的意义,他就不配做首领。”
这话倒说的路丞相和欧阳剑锋一样不舒服了。
不只和亲是这样……官家少女入宫适逢皇帝,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的女儿受皇宠,外表无比光鲜,内心到底幸不幸福,他亦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