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浓。
午后,上林苑。
风轻拂,柳轻摇,花呢喃,鸟呢喃,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正是临风把杯,回波悠扬的时节。凝云身着一件靛蓝文绣纱面夏袍,配上蓝宝石蜻蜓头花和金镶碧玉臂环,瞧上去清爽脱俗。她面前一本半打开的书笺,用心地读着。秋涵站在她身边,轻轻地摇着扇子,不敢用太大的力,不愿扰了她。
凝云甚喜读书,若遇上一本好书,一首好诗,便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真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皇帝有事,知礼如她,也不为所动。
秋涵并不懂甚诗文,因此不大明白为什么书本对凝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但她知道,置怡阁那一出,直到现在,她还与皇帝有着气,再加上近来皇帝去长宁宫的次数多了,她心中仍是别扭着的。
桃蔓远远地奔了过来,看到秋涵忙使了个眼色。
秋涵瞧了凝云一眼,见她并未察觉,便无声地走开了。
桃蔓急急地拉过秋涵,为难道:“皇上来毓琛宫了,自打那次后,好容易来了一次,我回说主子在瞧书,不叫打搅,他便不高兴了。”言罢,见秋涵也为难,她皱眉道:“打搅了主子不高兴,不打搅皇上又不高兴。这两位可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吗?”
秋涵瞥她一眼,知她平素也是谨慎之人,如今说出这般不敬的话来必有缘故。思忖一番,秋涵打量着,是皇帝真不高兴了。她们二人受些子怨气倒不打紧,可若皇帝认真恼了她们这位好主子,难保不出事端。
想了想,秋涵道:“你且回去,与皇上说主子就来。”
桃蔓半信半疑地走了,临走时还望了凝云一眼。
秋涵又无声地走回凝云身边,重摇起蒲扇,轻声道:“上林苑风燥,主子不如回宫歇息会儿。”
凝云头也不抬道:“本宫喜欢这青翠的景象。宫里还不是些‘金贵’的劳什子,瞧着就不舒坦。”
秋涵笑道:“皇上见天儿的赏赐,别个求还求不来呢,主子却嫌烦。”
“哪里敢嫌烦?也不是说那些不好,只是金银珠宝都是身外之物,唯有那待人的真性情才最是珍贵。”
“皇上可不就是真心待主子吗!”
“听听!”凝云冷笑道,“真心待我又如何有那许多后宫?真心待我就只瞧我一个,再不找旁人,”说到这里,她的神色黯淡了,“身为人君,心是给了全天下,岂能有真感情的?”
说罢低头不语了一忽,嗔道:“你这丫头,不是说了不能打搅本宫读书吗?”
秋涵见她并不真心怪罪,也不害怕,笑道:“主子若无其他心事,一心瞧书,奴婢可能打搅的了吗?”
凝云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掩饰地合上了书本,很快便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问道:“本宫有心事暂且不说。你也必是有事。”
“请主子现在回宫,皇上正找主子呢。”
“是他……”凝云的微笑慢慢敛作了冷笑,“找我么……哼……好啊,你就去替本宫告诉他,朝来临镜台,妆罢暂裴回。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主子……”秋涵为难道。
“去便是了。”凝云瞧她一眼。
二人正僵持,忽听旁边树丛中后“啪啪”两声,转眼间龙胤便走了出来,手中还鼓着掌,面上渗着几许冷笑和嘲弄。秋涵见状不妙,转转眼珠,笑吟吟地跑过去向龙胤请了个安,说了几句什么。
凝云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礼,绝美的脸上却是冷冰冰的。
龙胤听了秋涵的话,冷哼道:“朕一句话就想屈了昭容的大驾,惹昭容不悦了。还道本怪不得昭容埋怨朕,不曾效仿古人千金买美人一笑。原来昭容只是在念《全唐诗》中太宗徐贤妃的诗句,真是巧合的紧!”
“皇上言重了。臣妾蒲柳之质,又无福气能得一子半嗣。皇上的‘千金’,留着便可,不需施舍臣妾。”
不,不,她只是不愿看到小人得志罢了,至于这个英俊皇帝宠幸谁,关她什么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荒唐,转而越发恼龙胤了。
“昭容真真有容人之量,置怡阁的御宴也可转身就走,到底是朕的纯儿招惹了你,还是纤玉招惹了你?”
凝云听“纤玉”二字亲热非常,竟更加动了一股无名的酸火,刷的抽身站起。她小腿一阵疼痛,这才想起,自己适才弯腰屈膝那许久,他竟连“免礼”也不道。
“臣妾只道自己是个带刺的,只会招惹别人才是。贵嫔平素温柔知礼,没做过半点错事,不会屈了皇上的恩宠。皇上记起了臣妾,可怜了臣妾,同情了臣妾都可不必。臣妾以书为友,日子安乐不说,世上也只有这些白纸黑字的物件不会喜了新,厌了旧。”
凝云一气说完了才发觉后悔。
龙胤哪里薄待了她?
是她的顶撞,她的无礼,他多去了长宁宫,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可抱怨?又有什么可伤心?
龙胤听说,这一气非同小可,刚要发作,却看到凝云脸色煞白,心中一动,欲过来扶住她。
凝云却是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是没来由的心悸,急怒攻心之下,竟头晕了起来。刚要摇晃起来,一双手伸了过来,扶住了她。
她靠在龙胤的身上,却隐约闻得他衣袍间淡淡地透着些幽幽的香气——清如悠菊,甘如新荔,正是她自己赠与长宁宫的悠荔熏。更何况此时他身着的并非便袍,而是正儿八经的龙纹朝袍,连朝袍上都带了这挥之不去的香气,可见其于长宁宫时日之长了。
真的都是为了你的女儿吗?
她想用力甩开他的手,却使不上力气,只得急着叫道:“秋涵……你来……”
秋涵刚要去,却见一个女子跑了过来。
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佳贵嫔身边的安琪。
“昭容娘娘金安!”安琪漫不经心地向凝云行了个礼。
龙胤见她着急,心道女儿有事,也忘了凝云,拉过她急道:“是不是纯儿又吐奶了?”
“皇上别急,小公主没事。”
龙胤松了一口气,道:“那什么事这么急?”
“是贵嫔娘娘,这几日一直不舒服,昨儿个晚上又……”安琪见凝云面色惨白就明白了。昨晚翻了佳贵嫔的牌子,她自然不会开心的,如今我且再给你一击才好。“今天下午竟发热了起来,说胡话呢!那个样子了,还只是喊着要见皇上……”安琪竟擦起了眼睛。
龙胤将怀里的凝云递给秋涵,竟瞧也不再瞧一眼,就跟着安琪走了。
安琪偷偷地回头,得意地望了站立不稳的凝云一眼。
长宁宫。
“只是小事罢了,不该惊扰了皇上。”佳贵嫔恭顺地低下头去。
“不要这么说。”龙胤伸手将她靠着的枕头理理好,又将被子铺平,“纯儿还要让你操劳,朕已经感激不尽了。”
“臣妾将公主视为己出。能够抚养她,看着她长大,是臣妾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快乐的事情,根本谈不上操劳。”
龙胤瞧着她柔和的脸庞,听着她温和的话语,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安慰。想到凝云在置怡阁中的拂袖而去,又兼他方才在上林苑碰的钉子,他不禁想道,若是云儿也有这些随和该多好?
“纤玉,你的苦心朕都看在眼里,绝不会辜负。”龙胤凝视着佳贵嫔的双眼,坚定道。
佳贵嫔的眼神越发模糊了。
她注视着龙胤英俊的轮廓,心道,除了对我照顾你女儿的感激之外,你的心中,对我是否能有一些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