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圣泽宫。
静光韶好,日流锦彩,天降白槿洁净了明澈人间,并不急着熔融于朝暾温泽之下,素裹凝铺,琉璃玉透,纵使终化作流水,亦不舍此刻的晶莹毓秀。
黄昏,凝云带着世玙出现在锦阳殿,一袭素锦剪秋璧纹水袖裾裙,洁雅可人,唇点淡樱,眉染新黛,腮映皓雪,依稀苏州时的世外仙姝。
见龙胤仍伏案,神色专注,她便知不是打扰的时候,甫一转身,却听得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来了怎么又要走?坐下吧,这里须臾便好了。”
于是她回身坐下,仍在她一贯坐的位置。梨涡荡漾,香腮含笑,仍是她一贯的温靥。
任她如何安静,世玙却是闲不住的,如此大的男孩子,正是对身边世界甫有意识认知的时候,见娘不瞧自己便不满似的咿呀几声,硬要她抚着哄着。凝云时而低眉轻声斥他句什么,龙胤也禁不住抬头去瞧,修眉间浓的是满满的笑意,直像个有子万事足的父亲。
若凝云真能对此释怀,先让他带走世玙,他知道……只要避过这一阵,日后仍有转圜的余地。
夕阳终是隐去的时候,他走出了那张宽大的书桌,抱过世玙,对凝云笑道:“朕的儿子,怎么爱妃竟总是瞪眼相向的?如此的严母,是逼着朕做慈父了!”
凝云气道:“孩子么,自是要从小管教的。皇上是宠的太过了……”
世玙一双黑珠子般的大眼睛滴溜几番,似乎怕了母亲的处处管教,偏过小脸对父亲讨好似的露出了笑靥。
龙胤笑道:“男孩子何必什么都管着?总该有些性格出来才是!”
凝云不与他理论,只又对着世玙瞪了墨瞳。谁料这小子竟仗了父皇的势,丝毫不畏地瞪将回来,让她一阵好气又好笑。
“话说的甚是好听。玙儿刚出生时,还不是你说怕我娇惯他?”
龙胤笑的甚是诡谑。“不错。谁让朕这一国之君,竟与儿子吃醋呢?”
凝云闻言,赤霞立时绯了双颊。转念间,又想到与儿子别了今日,往后定是见不到了……苦雨霎时漫心房,本还隽永柔美的笑靥顿收于唇畔,清眸迷雾。
龙胤见她变色,心中也是不忍,然而为了她又无法可想。
正是僵着,内监忽来传晚膳了。
舒然一笑,既下了决心,还有什么放不下呢?她蹲下朝世玙张开了一双柔臂,世玙似犹豫了片刻,仍回到了母亲身边。
用膳时,龙胤又是不屈不挠地将世玙抢了过去,硬要儿子坐在自己膝上,喂他些个他御膳中的玉盘珍馐。凝云瞧不过,拦着不让,他也不以为意。
不知心中是该欢喜还是惆怅……他倒真的是很喜欢世玙呢……
从今日起,玙儿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读了什么书,练了什么武,自都与她无关了……只愿龙胤能好好照顾他……
忽而沉默,她凝眉瞧着玙儿,只想让他小小的身影,无暇的笑容在自己心中,再存留片刻。
幸而玙儿仍小,或许关于她的记忆,会在他心中一点点消失吧。
入夜时分,龙胤唤来嬷嬷,将世玙带走了。浅黄小衣,素面缎鞋,渐逝在龙纹账帘之后,孩子由嬷嬷抱着,回头朝母亲一笑,稚子纯心,并不知这是一个永别。
隐忍再持不住寒冰泪,纤手掩面,泣下仍是轻声。她不要儿子对自己的最后记忆竟是凄凄的泣涕声。
龙胤轻揽过她双肩,他不知此刻该如何安慰她,只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念着:“放心……放心……”
子夜,温热罗帐内,春意空濛。
丧父,家破,如今离子,他真怕她再次拒他于千里之外。
然而整夜的绛唇玉软,纤腰柔素,冰肌雪肤滑腻似酥,又让他觉得此刻的她,如此易碎,如此飘渺。于是只让她依在自己怀中,各自沉默许久,平静便是缠绵。
**梦醒,她竟还睁着眼,秀睫频动,淡淡媚态,百般难描。
于是他用自己的唇轻碰碰她的,柔声道:“怎么还不睡呢?”
柔荑托腮,她翻转身去。“只是……在想事情。”
他自背后环住她娇躯,在她耳畔轻语道:“现在只管放宽心,其余的事,自有朕在。”
凝云静眸映出一重深深澜影,怎奈他此刻看不到。纵是看到了,也不能懂的分明。
“有些事……仍是来不及明白。还有些事……明白了也是来不及说出。从前……是想的太少,说的也太少。现在后悔,也怕迟了吧。”
字字珠落,笼了些氤氲雾气,悠远如隔。
当繁华散尽,花魅不再,原来所有的刹那都没有真正纵情过。然而,可堪风雨的爱,终在互相的牺牲中得到永恒。
龙胤心中忽有种莫名的不祥,因此只箍紧了手臂。他要她在他的怀中,得到一生一世的安稳平静。从此后,再没有雷霆,再没有滂沱,一切艰难,只要他替她挡了。
“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回首,倾国倾城的笑容绽放在她眸中,永留在他心上,以致于以后的无数个夜晚,被他翻出,细细品忆。
“是啊……一切都会好的。”她终是幸福地合上了双眼。
那夜,幻梦迷心。
紫禁宫闱,她悉数走过,历历在目。
瑞安宫的转角,夹竹桃迎风,玉瓣冰洁,高蔓雅致,淡蕊却含毒;
朋月宫中,千年的守候,纯挚有过,疯癫亦有过,两世的情,三人的局,非吾所愿,奈何成谶;
长宁宫中,如今的新人笙歌,不见昔日绝色断肠,机关算尽,卿卿性命纵是自作自受,仍是可怜可叹;
景澜宫一片残垣断壁,火舌熏烤,梦魇燃心,情似有也无,恩未绝先断;
信宜华彩,延僖澄碧,映日红杏,临水白莲,各自风姿,终存女儿真情,赋于帝王,辛苦亦不言错。
不忘拐角处最后那座幽香楼阁,暗夜仙姬,袖底风急,绛紫刻镌,细眉连娟。一世欢言终为谎,再不怪她,再不怪任何人。
还有苏州,那片给了她至情的江南水乡。水色凝天长,黛山凭栏逶。晚霞通仙境,岫云下瑶台。他的血,她的泪,灵法奇妙,缘数犹高。
那抹江南孤影,翩翩公子,众生浮莘流息溯机的一切,在她心中珍藏,感激。
莺燕两缕香魂,水样息波,火样成焰,善与恶,前缘与现世,爱为何人,恨又何辜,都湮灭在滚滚红尘中,飘落无痕。
当一切已尘埃落定,当她终可无任何心结地憩在爱人怀中,睡起莞然,看红烛夜长,那么即使隔夜即散,即使羽化离世,还有什么遗憾?
他曾说,从此再不恣肆他的感情,只有她,是他的单纯,是他的恣肆,是他的任性。
因此,如果她将他的一切单纯、恣肆、任性都带走,那么真正的盛世百年,便指日可待了吧。
桃源已在指尖了,她只觉自己身轻若燕,拨开烟雨一片,登上漫漫前路,太虚幻境,蓬莱仙阁……她会与他真正的永远在一起……永远……
他已睡熟了,温热均匀的气息洒在她鬓角,颈间。白璧蒙霜,顷刻便再次化为水气,逸散开来。
次日,当龙胤醒来时,凝云已没有呼吸了。
细腕处一道红痕,点滴赤珠,如腊梅立雪,画染着她生命最后的绚烂,却隐隐寒气袭人。眉目无尘,唇舒如斯,一切恩怨情仇,熔融在了她此刻倾国倾城、如梦似幻的淡靥中。二十年的生命,挤进了如此多的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她仍想要静静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