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平叛后的第八日。
凝云独倚小窗,暮秋最后一场雨,舒降黄昏人间,芭蕉哔哔,菊洒蕴芬。美人柔桡轻曼,弹罢一曲幽然锦瑟,长叹半晌,轻抚云髻,明眸冷然莞尔,娟眉痴怨微睇,已是她几日不散的容颜。
秋涵虽知她此刻想要独处,却忍不住担忧,留在近旁瞧着。
眼见这副万般美好的佳人秋夜抚琴图,她只觉一瞬梦回,似乎回到了五年前。彼时凝云初入宫,十四五的豆蔻年华,却既无其余女孩子的新鲜好奇,亦无娇羞胆怯,举手投足间贵气凛然,成熟脱尘。
她初时被分来毓琛宫照顾,见了当时的路嫔第一面,便笑对其余宫人道:“这位小主第一眼瞧便不是个一般的,我倒直觉得自己比起她来,虚长了许多年的岁数呢!”
第一夜侍寝前,本该是少女最紧张的时刻,然而她依依临窗坐下,一曲丝弦酹流光,沉静平和,仿佛纤指下的灵秀流淌便可排解心中所有忐忑。
秋涵只道自己照顾了这女孩子六年,却从不真正知道她的心。
哪里是不怕?哪里是不苦?
只是她的苦,她的怕,全部陷在了那颗不嚬复不语的清高心中,只愿自己承担。
秋涵抹了抹眼,回转身去,却险些撞上龙胤。
也不知他在这里瞧了多久。
“皇上……”
龙胤举手止住她,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凝云的身影,眉间揉与浓重情意。但如同白璧之痕,美玉之瑕,如今熔融的一点杂质,实是谁也怪不得他。
秋涵的声音许大了些,殿内似乎听到了,蜡烛立即被吹熄,再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忙噤声。龙胤朝她点点头,她便退下了,仍是一步几回头,生怕殿内出了什么事。
龙胤推开房门,却见殿内空无一人。
窗半启,琴空歇,绣屏幽兰几枝,院中雨声数点。她,片刻前仍在的,却瞬时不见了踪影。
他轻声唤了几句云儿,心中也知若她有意躲避,是定然不会出来见的。
他知道她在哪里。
果然,没绕几番,他便找到了她,内殿屏风后,一弧纤弱侧影在目,娇首微倚素织。
犹记苏州,他终是找到她时,心中那种忽然充实柔软了的感受。那是真真正正的寻遍万里山河,然而如今,仅仅几步之遥,只要找到了她,他心中仍是温暖的。
“躲什么呢?云儿……朕会找到你的,终究会,每一次都会。”
凝云浅笑。“并非如此简单呢。纵然你每一次都会找到我,下一次,我还是会离开,或是远,或是近,或是主动,或是被动,或是人离开,或是心离开。纵然你会放下其他,一次次来找。那么……总有一次,你倦了,我也倦了。人的一辈子,帝王的一辈子,从不该只关于分分合合的儿女情长。”
龙胤苦笑,隔着屏风,伸出手去轻抚她的细肩,被她躲开。
肃然凝起他清俊眉间。“云儿……朕要告诉你一件事。身为帝王,早便不该有可称成痴的感情。从今日起,朕再不会纵容自己为了一个人,几次三番的恣肆自己的感情。”
凝云咬了唇,不让他听到自己落泪的声音。
“因此……朕要你恣肆的活着,朕要你实现我们或许再不能炽烈的情感,朕要你从此是这座皇宫中,最最幸福快乐的人。从此,你是朕的单纯,你是朕的欢乐,你是朕的任性……可以吗?”
心底一句惊叹,升华成至暖的感动。
寒靥破冰,心无声碎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娇柔**轻轻顺屏风滑下。龙胤瞧着她坐在地上,细臂拢膝,背脊挺直。
于是他也坐下,有些希望她能依过来。
“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半晌沉默。
“云儿……做朕的皇后吧。”
凝云怔了一下,泪再次潸然。梦魇袭上心头,她一寸寸将思绪剖开,重回那夜的惊心动魄。
“皇上何出此言呢……劫变当夜,贵嫔开宫门,婕妤护皇子,而臣妾尚是……待罪之身,怎有资格……”
“连你也不相信你自己的父亲么?”
凝云垂首不语。她相信,只是她相信,又有何用?
龙胤缓缓站起身来。“路相的清白,朕始终信。若他是中毒而死,或遇刺身亡,那么玉牌便是叛党强抢,不应怪罪他。只待结果出来,就再不会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
凝云轻轻启唇。“那么……我呢?和田玉盏中的毒药……我难道无罪吗?”
“朕自会让纳兰婉依开口的。”他坚定道。
话凝唇畔,降下心头,她知道再不需她多言什么,然而,仍是情不能堪。
“皇上去瞧瞧贵嫔妹妹罢。失子之痛……此刻她是最需要皇上安慰的。”
他注视她许久,终是转身离去。
凝云甚至未回头瞧他一眼,只仍坐着。良久,才觉地板的寒气漫漫渗入她体内,心中。纤纤响动,她知是秋涵进来了。
“秋涵……你听到了么?他竟要我做他的皇后呢……在如此的时候。”
秋涵轻轻将她扶起,温声道:“皇上他……终是觉出对主子的保护太少了罢。”
凝云伸出一只纤手,轻搭在她臂上,只觉又是一阵绵软无力,心神交瘁。这皇后之位,任如何说,也不是保护吧。
“我想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