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泽宫,正元殿。
龙胤极目远眺着起伏的群峰,层峦叠嶂,巍峨有致,隔断天地之间,雾绕不能失其伟,翠围未可减其俊。貌似静止,实已渗透了以不变应万变的真宗,可经寒暑雪雨。龙篪前日回京,带来的消息虽不出他意料,却还是让他皱紧了眉。
苏州极其周边的据点已被个个击破,居然仍是逼不出聂潇和他背后的指使。他竟有如此的耐心和定力,让龙胤颇有些不寒而栗。
如今,是双线并施。龙篪在明,龙晟在暗;一个找聂潇,一个找任芙,竟均是无果。
再如此下去,不论端掉多少据点,终是治标不治本。龙胤攥紧了拳,划过冰凝的空气,重重砸在书桌上。
如今,他的最终计划,已经箭在弦上了。
“苏州的事都照朕说的安排好了吗?”
“是。”龙篪的答话有些迟疑,“二哥真的决定要这样做吗?这计策,做好了是关起门来打狗,大获成功;稍有差池,便是开门揖盗,自招祸害。”
龙胤坚定地点点头。“只有此法才可逼出幕后主谋……不需担心,京城附近的可调之兵足可力保此次不失。”
龙篪平素对他信任,也不再多说,心中唯愿一切顺利。蹙眉沉思片刻,却见龙胤转头过去,轻咳几声,以腕撑住书桌,一个耸然的川字出现在他眉间。眼见龙篪关切的目光,龙胤摆摆手道:“风寒罢了,不碍的。你先去吧,旅途也必劳顿了。”
龙篪默默退下几步,却迎面撞上了满面担忧的凝云。
他微微侧目视她,确定她并未听到二人谈话,才刻意换了个轻挑的弯眉笑。“怨不得皇兄如此急便下逐客令。数日不见,贤妃韶颜雅容、盛妆仙姿,犹胜苏州时,也想煞臣弟了呢。”
凝云并无心思与他玩笑,略微见礼,便急急入内了。
龙篪瞧着她的背影,温然一笑,拂袖而去。
自蕈洌池出宫,大概又可经过沉香阁罢。
凝云倒未急着去见龙胤,只唤了圣泽宫的宫人来,细细问过了龙胤几日的衣食起居。几名侍女俱说皇上是**忙到深夜,如今已是秋凉夜了,他不时常注意加衣,又兼劳累,才染了风寒。
凝云气道:“难道不曾请御医来瞧过?”
侍女见贤妃动气,哭丧着脸垂了头,只道:“瞧是瞧过,药也开了,嘱咐的也嘱咐过,皇上仍是不注意休息,任谁劝也不听。”
侍女的话无心,凝云却听出了门道。什么叫作任谁劝也不听?
圣泽宫的锦阳殿中,宫人们自说不上话,那么还有谁会劝?她悔自己一时的虚荣和别扭,竟从未注意他的痛苦。
“即是说……林婕妤劝,皇上也不听么?”
那侍女也是个耿直的性子,知道贤妃并非迁怒他人的人,索性直说了。“奴婢想说句话,娘娘莫怪。皇上并没唤林婕妤做过任何事,全是婕妤自己愿意,才夜夜来为皇上斟茶加衣,夜晚了劝皇上歇息,天凉了劝皇上注意。那体贴,奴婢们瞧着都……明嫔小主亦来过,提了个食盒,话虽不多说,心是到了的。贤妃娘娘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尚不如两位小主……”
凝云暗骂自己是个没心的,若熙和婉依为他如此尽心,你又做了什么?来一次锦阳殿,也尽忙着争风吃醋去了。
正悔着,一个洪亮却疲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贤妃真真有空,审完了朕又来审朕的宫女了。”他在她背后也不知站了多久,只笑吟吟地瞧着,没有插嘴。凝云猛地回头,也不顾忌身后还立着多少宫女,当下拉过龙胤,左看看右看看,一双纤手抚过他俊目下的青晕,泫然泪下。
龙胤心中一动,握过她的手,柔声道:“别担心,朕不是好好的。”他含笑使个眼色,众侍女立刻识趣退下了。
凝云仍是落泪。“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让我来照顾你?”
龙胤叹口气,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纤肩。“如今你要照顾的还不够多么?”
打那天后,凝云干脆时不时地就来御书房陪他。起初他厌烦的很,后来也便不说什么了,只时不时打趣似的出言讽刺。
“贤妃一点也不劝朕休息,反倒监工似的**来御书房看着,可真是贤德。”
凝云不与他斗嘴,仍兀自在旁边读读书,打打络子,写写字,一只眼睛却是始终留意着他的。御膳房送上的东西她也一一查问,与太医问询,合适了才送来。到了最后,龙胤不得不拉下脸来喊停了。他实是不习惯被人像伤兵似的照顾着。更何况,那个关键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冒如此大的危险,他不希望凝云知道了担心。
幸而凝云并未忘了自己如今应职应分的事。
当夜安排倪嫔侍寝后,她回到毓琛宫中与溥畅商议选秀与若熙册封贵嫔之事。然达琳亦在,她是近日来难得的心情畅快,一串骊珠玉瓒螺髻,白金色轻纱叠羽直摆裙,正显她身材玲珑婀娜,**移人。
“长**已打扫出来了。我挑了些堪用的人,教习姑姑仍是雨溪,她做的上手,不需姐姐担心。”溥畅道。
凝云含笑点头。
活计当间儿,凝云提到秀殷公主即将回京的消息时,两人均一惊。然达琳手中的笔一偏,墨汁溅出了老远。凝云见她紧握着笔,不发一言的样子也有些难受。
溥畅笑问道:“这倒是好。看来秀儿终究受不住那里的苦了么?”
凝云看看然达琳,见她仍旧克制着自己,然而下笔动作的僵硬还是透露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凝云狠了狠心。该让琳琳忘了他才好,这样下去,一辈子真的耽误了。
“哪里?秀殷倒是哭着叫着的不愿回来。然而,皇上说,前方报来说,几日前敌军突袭了我方营地,显些伤到秀殷,幸好最后没事。然而李将军大发雷霆,硬逼着秀殷上了回京的马车。”凝云道,“当夜,他亲自带兵直捣敌军本营,大胜而归,处决了所有战俘。”
然达琳听了,不以为然道:“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他的兵法,可都是白学了。”
凝云笑道:“凭李将军的实力哪会不知这些道理?虽是关心则乱,但无十足的把握,他也不会出兵的。皇上已责过他了,个人感情不可掺到作战中去。”
然达琳黯然了。“原来他是有个人感情的。我倒从没看出过,果然是我自作多情,倒也好,好歹送了个能让他用情的妻子去,还有我一半功劳。”
凝云思忖再三,没有告诉她秀殷回来的另一个理由——她怀孕了。
于是她转换了话题。“回京的人不只秀殷一个。她打北面儿回来,南面儿还有一个。平江王此番回京,大概不会再走了。琳琳,你见过他的。昭阳殿宴上……一表人才的,不是么?”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然达琳。
溥畅听懂了,拍手笑道:“贤妃姐姐这是在做媒么?”
然达琳却不领情。“姐姐用不着为**心。看上顺眼顺心的我自会把自己嫁掉,好在我也不过十六年纪,不急出阁。毓琛宫若不留我,我自上别处去。”
这话有些尖酸,凝云也不怪责。“瞧这话把人噎的,我何尝不留你?当我没说便可,行了么?”
然达琳再不言语。
那夜,溥畅和然达琳离去后,凝云许久未睡,心一早飞去了锦阳殿,盼着那里的蜡烛可早熄一刻。
独倚枕畔,脑海里还满满是身边的人和事,走马灯般闪过,不得宁息。
若熙的胎似不十分安稳,需多注意着些。婉依久便有为医女之愿,平素沉静的她,如今竟肯主动出现在锦阳殿,献上药品。凝云请太医们鉴过,他们也对她的医术赞不绝口。
龙胤的身体终于有了好转,如此,她便别无他愿了。
是夜,凝云又是无眠,卧听滴漏,独数繁星,晚风约住数点雨声,皓华溶起翩飞梨瓣,时而一抹莹亮的芒尾划过那片暗纱般的夜幕,白金利澜返照明。熏笼玉枕,晶帘珠挂,毓琛宫中静可闻息,渺幽清远。
彼时她便想着,或许她与龙胤此生再不会有苏州时的惊心动魄,轰轰烈烈。
然而,道是无情却有情,如何不是一种韵意?情到浓处情转薄,如何不是一种升华?
若守住如今的平静,却也惬婉动人。
他为明主,她为贤妃,润物细无声的一份爱,心中互相有着彼此,便足矣。
凝云并不曾想到,命运仍有一份大礼在转角处等着她。
然而,不久之后,当那惊心动魄再度在她头上爆响时,迎着可终其一生的天崩地裂,海动山摇,风急浪涌,电闪雷鸣,她仍能以纤弱的身躯,飘摇却坚定地执手爱人,在风口浪尖共对艰险。
转身间,回眸处,日月无光,山河失色,所幸情弥坚,意相惜,可堪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