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云含泪握住珍儿上下翻飞的手,将她轻轻从地上拉了起来。“珍儿……不要这样,你很好看……”
珍儿秀睫紧垂,泪珠扑簌簌落下。“我是……野种,姐姐,我知道我是野种,你不要讨厌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凝云愕然了。珍儿跌坐在地上,尖叫声震彻了屋顶,直如女鬼一般可怖。见她撕扯自己的头发,凝云忙去抓她的手,珍儿却反过来抓住了她,眼睛瞪的大大的,目呲尽裂。“姐姐……你讨厌我了!你不要我了!”
凝云就这样让她摇晃着,眼角瞥见明霞跑了进来,身边带了两个宫女,三人一齐去挣开珍儿紧握着的手。奈何癫狂状态下的珍儿力气极大,竟挣不开。正是胶着,忽听一声怒喝:“够了!”
凝云回头看去,心猛跳了一下。
龙胤。他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直直地走了过来,轻轻掰开了珍儿的手,紧紧握在怀中,柔声安慰着。珍儿靠在他肩上,一张俏颜上胭脂与泪水凝和在了一起,粘着几缕长发,红白的一片,如血般惊着目。
她似乎并没听进龙胤的话,仍是瞪眼瞧着凝云,喃喃自语。“姐姐讨厌我……我是野种……”
龙胤回头,如冷剑般的目光刺着凝云的心,哪怕只是那么一瞬间,也让她寒彻了骨髓。龙胤吩咐了明霞几句什么,看着她们给珍儿洁面,梳头,喂药,重又安置在了床上,掖好被子。凝云在旁边呆立着,仿佛龙胤冷冽的目光将她冻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龙胤留恋地瞧了珍儿一眼,又一次与凝云擦肩而过,几乎目不斜视。凝云却感到腕上一箍,就这样被他拉出了寝殿。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瞧珍儿。珍儿的情况方才稳定,如今又反复了起来。他一定是怪她了,如同从前怪她打破朋月宫中的祭品。她低头半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隐隐觉出腕上疼痛。
原来他仍是紧紧攥着。她**一声,他适才放开,细腕上却已出了红印子。
“贤妃瞧见如今的珍儿了。那么……”
贤妃?多么生疏的称呼,今日一遭,她已让他嫌恶至此了么?
见她紧缩着纤肩,紧咬柔唇,他也心疼了,知道自己吓到了她。
“云儿……朕知道你是好心……可你该知道,她如今是轻易便会受刺激的……你怎么还这般贸然的……”
“臣妾知罪。”她低着头,秀颔抵到了锁骨。
出了朋月宫,她再不能抑制隐忍多时的泪,扑到殿门外一棵杨柳旁,失声痛哭。不错,龙胤是伤了她的心,但这一次,她不怪他——眼见珍儿的惨状,她又如何能原谅自己?若皇后和佳妃是罪有应得,那么珍儿何辜?她变成如今这样,是谁的错?
太医们尚且无法治好她,还有谁能治好她呢?凝云狠狠咬着自己的指尖,恨不能咬断十指来弥补心中的愧疚。白皙的指尖被她咬破,鲜血滴出,凝云茫然地在腰间摸索着丝帕,却无意摸到了许久前纳兰婉依赠她的那枚香囊。
纳兰婉依。
凝云一震。
沉香阁。
婉依入宫近两年,庭院中的植物已是枝繁叶茂了。院中本只有两棵高大的梧桐,如今四周生出了低矮圆阔的灌木、花丛,还有数种叫不出名字的奇异玩意儿。凝云立在院中,竟似一恍之间回到了苏州的翠幕斋,只觉江南的轻灵约气弥漫了满目,仿佛仙意垂怜,悠然之感轻轻然袭来。
闭眸瞬间,先生温柔的话语,龙晟阴骜的眉宇,尚瑾和任芙神秘的紫瞳,在耳在目……
众生殿中那番记忆回涌,虽是苦痛,却给了她今日的希望。
只愿婉依有尚瑾能力之万一,便可帮到珍儿……
宫女进去通报许久,婉依终是出来了,见凝云一脸的焦虑,她那双紫眸仍是不起一丝波澜。
“姐姐这是怎么了?鬓发也乱的,衣衫也乱的……”
“婉依!”凝云急道,“我……要请你帮个忙。”
婉依蹙了月棱眉,水袖一飘,双臂便牢牢地抱在了胸前。“姐姐这个样子……什么事这么严重?”
凝云犹豫了一番,轻启朱唇。“你……一定也有尚瑾的能力,对么?”
婉依似乎震了震,大概是万没想到凝云口中会说出这个名字。“姐姐你……如何知道尚瑾的?”
凝云并不想此刻费时讲她在苏州的事,只沉了一双静眸,定定地问道:“你有她的能力,对么?”
婉依亦是极聪敏的人,见她神色不对,便料不是深究的时候,只得顺着道:“是的。不如尚瑾姐姐那样强……但巫女……总归都会一些……”
凝云定了定神,拉过婉依,走进了内殿。
两人在内殿中一直商量到入夜。凝云并不急着回毓琛宫——龙胤本就不会来,今天这么一闹,更加不会来了。
想出如此办法来,皆是因凝云心中早已含了一份对婉依的信任。几个月前,她带着心病体病欲远走苏州时,被婉依撞见,她不但没有告发,还赠了她救命的香囊;几日前那场倾覆六宫的宫变,若非婉依意外却及时地赶到瑞安宫,她怕是已经成为佳妃一时鱼急撞网的刀下魂了。
如今,想来想去,亦只有她可能解珍儿的癔症。
“不!”婉依断然拒绝。
凝云已预料到她不会轻易答应。婉依素是不愿招摇出挑的人,对人情世故也极冷漠,说难听些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此次是救人一命的事,凝云又不愿拿身份压她,只得力劝。
几番下来,婉依仍是坚决。“姐姐……婉依自是有幸,被纳兰大人收养自民间。如今既入了深宫,只求安定终老,不为爹娘添任何麻烦。欣贵妃……我何曾识得她是谁!”
她语气薄凉至此,凝云知再劝亦是无用。然而她不会就此放弃,婉依一番话已让她找到了突破点。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她直视着婉依的眼,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玉珠鸾宿上的三句字谜。
婉依一惊,长睫频闪,一瞬间的涟漪掠过深邃紫瞳,已骗不过凝云的眼。
“如今……你还能说……你不识得欣贵妃是谁么?”
凝云不知这个故事有几成把握打动婉依,但一定要试试看。讲述的时候,她尽量不直视婉依的眼睛,生怕被她读出自己此刻是在编造。
故事讲罢,已近子夜了。
“珍儿……原来……她便是那个珍儿……那么,便算是为了他吧……”婉依喃喃自语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古怪。
凝云离去时,她只说有些东西需要准备,便黯然掩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