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门。
龙晟白衣俊逸,长身玉立,平静地等在城门,身后依旧跟着如影随形似的尚瑾。
龙胤骑在马上,远远地见了,翻身下马。
两人面对半晌,身为男儿的倔强傲气,使得他们都不愿自己的感情流露半分。一笑泯恩仇,他们此刻仍不能做到。惟有时间,胜过一切言语,检验所有人心。
龙晟笑笑,知道此刻多说无用,只道:“上马。我送你们一程。”
凝云在后面的车上坐着,见龙晟走来,倩然一笑。龙晟走至车马前,凝视她片刻,心下生叹——如此清澈无尘的笑容,他是头回见到。由此可见,她是真的很幸福。
“我……可放心了。是么?”
凝云轻咬朱唇。后宫之险,却毅然回去,她心中亦有忐忑。“放心不放心的……我自己尚且不放心呢。但有一点少主可放心,不论遇到什么事,我……不会后悔。”
“但愿如此。”他默默颔首,眼角却瞥见龙胤握着马鞭的手不自在地越捏越紧,心下起了捉弄弟弟的兴致,故意对凝云道:“此番是来送你们一程的,不知昭容可否赏共辇之荣?”
凝云一愣,随即笑了,欠欠身子,让出空间,柔声道:“大哥言重了,请。”
龙晟作势要上,却被龙胤喝住。强忍着好笑回头去看他,只见那马鞭子被他折的噼啪响了一阵,已快要断了。“怎么?又没问你。”
龙胤哼道:“原来你还知道没问过我。”大步上前,挡在龙晟面前,竟有些沾沾自喜的骄傲,“车是我的。车上的人也是我的。别打主意。”随即命一名随从下马,指着马对龙晟道:“我们两人一同骑马。我有话要与你说。尚瑾姑娘可与昭容同车。”
龙晟含笑应允了。
两人各自骑着马,与后面的大部队拉开了些距离。
西风徐来,此地已远离喧嚣的中城,人烟渐稀少,只显空旷无比,孤烟摇上,落日壮阔。江南并无可随风而扬的黄沙,因此虽是空旷辽远,却并不若胡地塞外那般令人怅然思乡的情感。
天边半卷浮云,柔意翩转,几近溶入天地大气。
两人眺望天边片刻,龙晟蓦然开口:“别以为你从此就不欠我什么了。”
龙胤轻笑一声。“我从来也不欠你什么。”
龙晟斜眼瞧着弟弟,毅目中倒也带了几分淡然。“以往的事,是非只留给后人说吧。从今时起,你欠我她的幸福。”
龙胤心中莫名有些感动,却只蹙眉冷语道:“我……自是欠她的。然而,与你何干?”
两人在一起的气氛似乎从未和谐过。
龙晟睨他一眼,目中似飘起些暮雪,霎时苍茫了起来,神情复杂。“倒确是不**事。不过,其实……有些故事是你不知道的呢……”
龙胤挑起了眉。“哦?”
龙晟硬逼着自己舒然一笑,声音高的有些过分。“时至今日,不提也罢。”
“提都提了,还说不提。你是故意的不成?”龙胤恼道。
龙晟叹气。“好吧。这可是你自找的。记不记得……六年前,正月十五元宵节,珠儿硬要你和我带她去看花灯?”
龙胤沉默点头,脑海中却有些含混不清。
少年时,珠儿使性子要他陪着做的事,不计有多少,那么个遥远的正月十五,也早被他遗忘在九霄云外了。
“想不起也罢。本来也是与你无任何关系的。”
“那么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龙晟笑笑,若非尚瑾提醒,他本也只是觉得凝云眼熟,并未想起那桩陈年旧事。后来与她相处久些,渐渐忆起了两人的初识。
那年,正月十五,华灯初上……
京城街头,黑天鹅绒般一方静谧夜空,星钻点缀。月初上,却被隐霾在了一片华焰灯火之中。金风玉露,莲瓣桔心,走马掠影,明黄大红。时而彩灯流阑扫过,时而银树玉花闪起,满街的孩子大人,俱是通红的脸,喜洋洋的笑靥。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三个身影颇为引人注目。
为首的男孩子一身暖黄衣袍,俊逸挺拔,眉宇间英气十足。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粘着个俏丽女孩儿,豆蔻年华,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风娇水媚。两人身后,还有个形容稍长的男子跟随着,身材颀长,面容也极是尊贵,只是有些桀骜傲气。
珠儿自小就有些怕他,不太敢接近,只一天到晚地缠在龙胤身边,喋喋不休。
龙胤倒是个好兄长,心中如何厌烦,也是不会对妹妹发脾气的。
“表哥,我们去那边看好不好?你瞧那只镂空的琉璃灯,我喜欢的紧,你买给我好不好?”珠儿凤眸含笑,摇着龙胤的胳膊,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体侧。
龙胤轻轻皱眉,仍挤出个勉强笑容。
“一晚上你也不知买了多少,王府没多大的地方,怕是要装不下了。”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买嘛!”珠儿嘟嘴道。
他斜眼瞧了瞧珠儿,暗道不知龙胤如何受的了她。
再不愿看孩子似的看着那两人,他刻意落的远了些。
没走几步,到了一片相对旷达的空地。几十个女孩子,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二三,俱是盛装锦衣,莺歌燕语,高高举着手中的孔明灯,放至空中。
霎时夜空中如玉树琼林,舟舸争流,晶莹萤火万朵,化作荣荣锦花绽放,与星同辉。灯上题的墨迹娟楷,已看不分明,然俱是值此美夜珍时的最好祝愿,已入天堂,为神明所知。
女孩子们开心的笑着,跳着,娇声嘈杂。
良辰佳节,欢歌笑语。
他是有些不合拍的一个。
眯目抱胸,唇畔勾出一丝高傲却迷人的弧度,他站立片刻,忽见一抹剪雪素洁的冰致身影,悠然闪入视线。
白巾翠袖,身着白狐腋的带帽披风,只是一侧影,她优雅立在那些少女后面,竟也如他一般,双手抱胸,眯着眼,但却观之可亲,并无居高临下似的蔑视,只是无甚兴趣罢了。
瞧她形容,尚是个孩子,然而身量较同龄女孩子似乎高些,气质亦成熟许多。
仰望星空,她轻咳了一声,甫一转身,让他看清了她的面容。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墨瞳明净透澈,樱唇红润带柔,眉宇间些许寒意,仍显稚嫩。
估计这孩子是看完华灯,要回家了。
他刚要闪身让开道路,却见她仍在原地站立,明眸四下望着,有些不知所措。
她是在找什么人吗?
端肩详视她半晌,还不等他说什么,她倒先来问了。
“这位公子,你有没有见到一位着碧蓝棉袄的夫人?方才还在我身后的……”
他耸耸肩。她紧咬了唇,目光颇游离了几番,很是惊慌。
他笑笑,或许是找不到娘亲了吧。
她犹豫半晌,怯生生地迈开了步子,似是要去寻人。
他唤道:“小姑娘,你还是在原地留着吧。**亲发现你不见了,自会来寻。这样随处的乱跑,才越发找不到呢。”
大概是他语气中的一丝不屑让她听了出来,霞染了一双粉颊,她窘了片刻,似是不愿承认他说的有理,然而只缩回了脚,裹紧披风,仍等在原地,脊背挺的溜直,不再与他说话。
他瞧了更是觉得好笑,忍了半晌,道:“去放只灯吧。等着也是等着。你瞧那些女孩子不都在放灯么?”
看的出她并不想回话,然而因教养颇好,仍转过身来,略低了秀颔,温言道:“放灯……本无用的事,何必徒费功夫?”
他诧异了。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没有不相信这些祈福许愿的,怎么她便认为是徒费功夫呢?
“徒费功夫?”
她微昂起了颔,清喉婉转。“哪来的天神地神?苍天在上,浮气而已;日月凌空,光团而已。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又岂会为一两只灯改变什么?读过史书便知,创世之初,自然规律便定,除此之外,国之兴衰,人之恩怨,全是事在人为,实不应寄情于虚无外物。”
他惊的不是一点半点,登时对眼前的小姑娘另眼相看了。
“话虽是如此,然而放灯是民间习俗。点亮一盏灯,实际点亮的是心中的希望。若你连希望也不让人有,不是太残忍了么?”
她羞涩一笑。“公子言重了。我并没有不让人有希望啊。自己不信,自己不去放灯便罢了,何必管别人如何做?”
他再次奇了,透过那尚幼嫩的声音,却惊现这女孩子超脱年岁的成熟孤高。
“难道你……没有愿望么?”
她没料到如此一问,垂了娇首,微声答道:“有是有的。却只怕……谁也实现不了。”
见这孩子黛眉含霜,珠瞳散去了光采,他倒有些怜了。
如此脱尘的一颗心,若真有难于实现的愿想,他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瞧她一身打扮,虽不十分张扬,也皆非常品,因此应也是位大家闺秀。瞧她年岁比珠儿表妹还小着些,身份亦多半不如珠儿尊贵,然而举手投足都是高华气质,微有些疏离,更添仙风灵秀。
或者,他能帮她呢。
“小姑娘说来听听,或许是有办法的。”他笑道。
“谢公子关心了。不过是个人之事,如何能麻烦公子呢?”
他仍要问下去,她却忽地转换了话题,伸出一只小手,指指他的衣袖。“公子……你衣袖上……”
他当她蓄意搪塞,因此并不去理。
她几番被堵了回来,粉颊又是急的通红,然而碍着礼数,不能打断他的话,只咬了唇,不知所措。
直到一股浓烟熏人了,他才感到臂上一阵灼热。
抬臂一瞧,不知是哪只孔明灯的灯油漏在了他的衣袖上,方才离灯火颇近,适才烧了起来。
她无可奈何地瞧着他手忙脚乱地扑灭火星,气道:“我几次要说,公子就是不肯听。”
他没好气地斥道:“说一句话便有这么难吗?你打断我不就是了?”
她心中委屈的很,然而面上仍是端的清静,微微屈膝道:“我确实有错,然而公子讲话时,我是不该打断的,那不合礼法。请公子体谅……”
他的气立刻消了,想想也是自己的不是,因此只将烧坏的外套脱下,舒展了怒眉。
她瞧着他,半晌仍是不甘心的挤出一句。“如今天寒,公子莫要着了凉。”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掩饰地去瞧夜空中的繁星,却见那纯莹星辰俱被人间灯火拥着,犹是灿然,难免喧宾夺主。
不久,她便又是玉面脉脉含秋了,轻叹一声,如幽溪回转。
他有些心疼,脑中忽闪过一丝念头,于是默默走开,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只云纹细宣灯,素白的纸面制作精良,灯芯赤橙流光,暖人心脾。
“还是……许个愿吧。”他轻声道。
或许,她提笔在灯上写在愿望时,他能看到,也便可帮她实现。
她回头看看,一张小脸登时又写满了倔强。“我已说了,不信这些东西。”
他忍俊不禁。“不信……又何必在这里看了许久?”
孩子终究是孩子,即便她较同龄人成熟了许多,心底里也会保有寻常女孩的幻梦,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
被他抓住了把柄,她又是窘的满面通红,只道:“这……不敢受公子美意。”
这次他再忍不住,终于哈哈大笑了。
“区区一只灯罢了,哪里是什么美意?**亲也必教过你不能与外人私相授受罢。”
“我娘亲……早不在了。”
他一惊,心中对她又多了一丝疼惜,轻轻将灯递过去,道:“若她还在,也必会在正月十五时带女儿来放灯的。”
她这才接了过去,两只小手捧着暖暖的一块,浅然静笑,香靥映了浓光,梨涡韵然绽放,温雅含蓄。
轻踏出几步,她在附近小摊上借了笔墨,便取下灯面,细细写了起来。
没下几笔,却察觉到他在偷瞧,她忙收了笔,轻声道:“公子若还有事,可不必陪我了……若公子能留下府姓大名,他日自会上门致谢的。”
他哑然失笑。“我的‘大名’,不留也罢。倒是小姐芳名,可否赐教?”
她颦了如烟黛眉,轻声道:“公子,我们……素昧平生,这灯,是该谢谢公子的。但姑娘家的闺名,却不能如此轻易的……”
不知这小姑娘哪来的满脑礼法,他挥挥手。“你写。我不再看便是了。”
话落转过身去,他知道稍后她放灯时他自然也能看到。
不过须臾功夫,她便写好了。
羽袖拂过如水夜气,明灯一盏,无翼而逸,逐鸿而去,顷刻间便到了天边,与其余灯融在一起,现出一片华彩天宇。
在那一瞬间,他读到了灯上的几个字。虽有几分意外,却没敢完全相信,再要问她,她便消失不见了。经了久日,他也就慢慢淡忘了元宵节的一切,毕竟萍水相逢的一个女孩子,当时只道是寻常,从未想过日后仍会有着许多纠葛。
命缘,究竟是什么呢?
故事讲罢,龙晟叹息了。
再次见她,初时只觉面熟,也是尚瑾读到的丝缕记忆片羽,再加上他自己的一点点回忆,才拼成了完整的一副图画。然而,忆起了这一切,并不能让他此刻的心有任何缓解。
长叹一声,再望天边,他忽然发觉龙胤沉默的太久了。
于是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的神情亦是复杂。
“你怎么了?”
“我问你……那灯上写的是什么?”
龙晟只觉这问题问的古怪,心中揣度几番,暗暗明白了一些,却仍不敢相信缘分的奇妙。
“难道……”
“我问你……那灯上是否写的‘愿得自由身,不为宫墙误’?”
龙晟哑然失笑了。
原来,命缘真是无法可说的东西。
他买给她的孔明灯,他想帮她实现的愿望,最后,竟还是到了龙胤的手中。
龙胤喃喃念道:“原来……那竟是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她仍安然在车上端坐,并不知自己的一段童年往事,正在被兄弟两人拿出来翻谈,惊叹。龙胤笑笑。“孔明灯……本也飞不远便会落的东西。当时珠儿拉着我买这买那,那灯……就那样落了下来,我接住,上面便是这两句。谁知……”
缘已至此,惟有相惜下去了。
又是半晌的沉默,龙胤适才道:“我就知道你会来送。有两件事,不说不行。”
龙晟示意他继续。
“第一件,是龙篪。他还要在苏州留些时日,要查的事,他可以应付。不必担心。你若照顾多了,倒有反作用。”
龙晟点头答道:“这我知道。但如果你们找到了聂潇,先让我见面才是。”
龙胤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双目炯炯地看向龙晟。“还有一件……云儿送你那三句话,一个‘重’字,是否与‘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有关?”
龙晟叹了口气。他知道龙胤是一定会问起的,于是照实答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