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七年最后一天的江宁府,外面大街小巷一派欢腾,门庭内却是异常冷清。沈邵带兵镇守西门,不曾回自己的将军府,莫琳琅过来的时候,府里的人回乡的投亲的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也只是一对无处可去的老夫妻,她对何伯说自己是沈邵的远房亲戚,何伯见莫琳琅身上沈邵的黑色披风也就让她进了门,年夜饭是三人一起吃的,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何伯带头在屋里屋外搜了一遍,然后锁起院门将喧嚣关在外面,与颤巍巍的老婆子收拾了碗筷进了自己的屋没有出来,独留莫琳琅一人在偌大空荡的将军府里游荡。
沈邵并不知晓莫琳琅其实一直就在自己家里,而在这种紧张时刻她知道他是不会回来的,因此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进出他的书房卧室,亭台楼院。只是江南的冬日的风里总粘着一丝潮气,黏在身上寒冷彻骨,加之久不曾打理的花园里枯草败落,一片颓唐,莫琳琅连守岁的心都没有,一人转来转去只得又转回沈邵的卧房,扯开被褥和衣躺了下来。
睡梦正酣,梦里她在巢湖的水里沉迷,仿佛夏夜,湖水温暖如熟悉的怀抱,她在水里睁眼,却有一双灿烂的眼睛深情的望着自己,心中讶异,很久不曾梦见过这双眼睛了,想要伸手去触那双眼睛,手一伸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她惊觉,坐起身来,手却还停在那人的脸上,能明显感觉到脸上肌肤上扬的幅度。
“啊!”手在脸上摸了摸,这才惊叫一声,一直黑着的房间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烛火,原来真的有人在望着自己,。
“吓到你了?”沈邵慌忙坐在床头按着她的肩安抚道。
“你怎么回来了?”莫琳琅身子往后缩了缩,像是做了坏事被抓的小孩,不满的说道。
“哦,我回来拿点东西!”沈邵虽疲惫却有难言的惊喜,双手犹豫的抚了抚她瘦小的肩,问了声:“你,你一直在这里?”
莫琳琅扭头答了句:“不然你以为我能去哪里?”她确实无处可去,莫杨在江宁府的宅子被抄,其他几个常去之地不是烟花之地便是茶馆酒楼,认识她的人不会少,人多嘴杂,而沈邵看样子暂时也不会回他这个将军府,她想了想只能暂时住在这里了。
沈邵将额头轻轻的靠在莫琳琅肩头,轻声说道:“不,你在这里就好,在这里就好!”
莫琳琅推了推他的肩,却被沈邵抓住手按在胸前,只听见他的声音带点恳求说道:“小琳,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莫琳琅没再动,柔声说道:“你不是回来拿东西的吗?”
沈邵恩了一声,便再无动静,莫琳琅深知此时的他该是身心交瘁,疲惫不堪了,他不是行伍出身,虽读过些兵书习过武却毫无带兵经验,此番临危上阵已是迫不得已,而那些散漫惯了的唐军又哪里是那么好带的。
“曹彬已经到了江对岸了。”就在莫琳琅以为他已睡着的时候,沈邵突然轻声说道。
“这么快?”连莫琳琅都没想到宋军主力到得如此迅速。
“到了两日了!”消息并未传进江宁府内,或许是李煜想要给他的臣民一个不会恐惧的年。
“恩。”莫琳琅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的恩了一声作为回应。
“小琳!”沈邵靠着她的肩,闷声唤了声莫琳琅,带着颤音。
“恩。”
“你为何不去找你大哥?”沈邵不敢抬头,这是他一直不愿触及的话题。
远处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噼里啪啦声,开宝八年到来了。
莫琳琅在烛光里抬头望了望窗子的方向,那里黑沉沉一片。很多话被压在心里,而对于沈邵的问题,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沈邵轻轻的话语传来,字字敲在心里。
“如果明日,明日我战死沙场,你待如何?”不待她回答,沈邵继续问道。
莫琳琅低头沉默。
沈邵摸索着扭过她的肩,抬起头凑过去,一丝温热的气息划过莫琳琅的耳停在面颊上,她心头一阵慌乱,身体欲往后躲去,却被他死死按住了肩动弹不得,她全身一阵燥热,脸上气息也变得灼人起来,两片温软擦着脸停在了她的唇上。
莫琳琅脑袋里轰的一声便是一片空白,待她神智回复一丝清明,沈邵的舌不知何时已与自己纠缠在了一起,她脑中一声停,双手用力推在他的胸前,嘴里不停的喊道:“邵。子!唔,不唔。不要,这样,不。唔要!”
莫琳琅语焉不详的话语与挣扎让沈邵放开了她,他喘着粗气,额头抵在她的额上,过了片刻才低声说道:“对不起!”
“你该走了,宋军随时会攻打过来,睿王爷不在,你要坐镇全军,责任重大,此时不该分心的!”莫琳琅扭过脸,平复了心情说道。
沈邵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捧着她的头亲了亲她的额发,说道:“你还是去找你大哥吧,江宁府不安全!”
莫琳琅没有答话,掀开被子下了床,拉了他站好,取了沈邵给她的那件黑色披风展开,帮他系好带子,低声说道:“不管怎样你都不要死!”
沈邵抓住她的手,眼中带着期望,说道:“我不死,你会等我吗?”
莫琳琅笑了笑,说:“方才还让我去找大哥的!”
沈邵不笑,只追问道:“你会等我吗?”
莫琳琅抽出手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若死了,我去黄泉找你算账!”
沈邵露出两排白牙,呵呵的笑道:“好,到时我等你!”
沈邵离开都尉府时天仍是黑的,外面正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天空下起了雪子,他将莫琳琅用力拥在怀里,说道:“小琳,那个,我与金家小姐的婚事是假的。”
“嗯!”我知道。
“小琳!新年好!”
新年好!莫琳琅心里对他说道。
开宝八年第一天的下午,大宋十万大军兵陈长江西岸的消息如草疯长一般迅速蔓延至了江宁府的每个角落,一些人惶恐的躲在自己的家里将桌椅板凳全抵住门板,一些人钻进了早已备好物品的地窖里从里面上了锁,一些人则是更加疯狂的在街头巷尾一遍遍搜索乐昌公主的踪迹。
粒粒雪子早已化身菱花飘舞在秦淮河上,卧红坊窗门紧闭,已不见往日的车水马龙。
“这里,这里,牛头,你带几个人去巷口看住后门,赵二,咱们从前门进,边边角角都要给咱仔细看好咯,别让这姓赵的小娘们给跑咯!”十来个气势汹汹的人拿着菜刀铁锹来到卧红坊高高的牌坊前。
“你们跟我走,抓住了赵悦,咱们一定要让赵匡胤知道南唐人不是好欺负的,走!”被称做牛头的汉子俨然一副杀猪人模样,手里拿着的正是一把白闪闪的砍骨刀。
“开门开门!”已经有人上前一步敲起门来。
“哟,今日歇业,是谁这么心急,也不让咱们院里的姐们歇上一日?”里面传来看门人中气十足的喊声。
“老侯爷,少废话,快点给老子开门!”老侯爷便是卧红坊的看门人,姓侯,年近五十,颇有些拳脚功夫人前人后都称一句老侯爷。
吱——卧红坊画着合欢花的大门刚打开一条缝,便被一群人挤了进去。
“诶诶,这是干嘛呢?还没开业呢!急什么急?”老侯爷一伸手,一夫当关似的死守在门前。
院里正休息的一众姐们龟奴们都走了出来瞧着闯进来的那帮人,有机灵点的自是跑去找秋姨去了。
“老侯爷,您也是唐人,咱们今日若不将那姓赵的找出来,大宋兵马可就要破城而入了。”被挡在门前的人里有人动之以情。
“哪个王八羔子说姓赵的在卧红坊里头?给我站出来,我还想找那赵家的什么公主呢,但有你们这样找人的吗?上午来了一趟,下午还来,这是找人呢还是故意找茬的?”老侯爷仗着身手,不甘示弱。
“侯爷别生气,这不是到处都找遍了,再找找看呗,四边城门都关死了,谅她也飞不出去,肯定还在哪里窝着呢!”有人出来晓之以理。
“卧红坊是随便想搜就搜的吗?”老侯爷严色说道。
“姓侯的,你别不识好歹,你也就一看门的,今日我们门是一定要进,人是一定要搜,你若敢拦着,就是向着赵宋,与那莫杨一道,生了反骨,到时休怪我们人多势众欺负你了!”后面有人不耐烦了。
“你,你。”老侯爷平日虽有些仗势欺人,可却也只是个平头老百姓,此刻与反贼相提并论,那就是折了他的腰,剔了他的骨,哪有不气的,只见他一怒,手上拳头虎虎生风,隔着中间的人头就朝说话之人挥去,眨眼间那人直觉眼前一黑人事不知倒在了地上。
“反了反了!卧红坊窝藏逆贼!”有人惊慌的喊了起来。
“侯爷,住手!”一声清脆的历喝,未施脂粉的秋姨出现在老侯爷的身边,屋里屋外一片静默。
“大家进来吧,侯爷你先去歇歇,这里有我!”秋姨面无表情继续吩咐道:“小悬儿,叫大伙儿都下来,让这几位爷好好瞧瞧,看看咱们卧红坊谁姓赵。”
“还有未起的客人,也叫过来?”被称为小悬儿的小丫头望了眼秋姨问道。
“叫过来吧,窝藏逆贼可是大罪,咱们没必要受这个罪!”秋姨施施然的坐在老侯爷面前,为他倒了杯水拍了拍他的肩笑了笑。
半刻钟不到,环肥燕瘦站了一屋子,还有几个衣冠不整的公子哥打着哈欠混在一群莺莺燕燕中间,格外引人注目。
外来的那些人将男男女女看了一遍,并无可疑之人,一个包着头巾看起来很斯文的人对其他人使了使眼色,便有几个人往二楼三楼而去。
“怎样?卧红坊谁姓赵啊?”待楼上被仔细的查看了一遍,秋姨望着那个斯文人说道。
“叨扰!如若谁见到此画像上的女子,一定要提供消息,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斯文人一直举着手中的画像被高高扬起,神色严厉的对众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