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敛起笑容,把脸探到微光可以照亮的范围,伏在女人耳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来救你、出去。”
女人听懂了,她更剧烈的挣扎起来。
“嘘!”向晚不得不用力按住她:“安静,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懂了、你就眨眨眼。”
女人看着向晚立刻眨了眨眼。向晚并没有松开手,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呼吸重新变得微弱平缓,向晚才放开她的嘴。女人似乎受了刺激,反应激烈,好在神志还算清醒。
“你知道、出去的、办法么?”向晚用最微弱的音调问。
女人急不可耐的点点头,用眼神示意着房间外一个黑暗的角落。
“我去看看。”向晚向角落走去,女人以为向晚要抛下她,又挣扎起来,无声的挣扎,她出奇沉默,没有狂乱的大喊或嘶鸣。绳索摩擦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向晚不得不回头向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继续向角落走去,她不安的感觉更加明显了,仿佛有很多只眼睛在窥视她。
角落里,一扇暗门开在地板上,就像另一个地窖的入口,散发着难闻的味儿。向晚立刻意识到这是用来抛弃腐败食物的下水道,这样的下水道简直四通八达,可以到达晨星的任何一个角落。她轻轻拉了一下,并没有锁,况且就算是锁也拦不住她。
向晚折回女人身边,袖剑挑开束缚着她的绳索示意跟紧。女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步履蹒跚,向晚生怕她碰到什么发出声响,于是不得不扶起她。
很快,两个女人搀扶着一前一后,消失在下水道的暗门,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暗的地窖里,忽然亮起微光,那是一枚闪耀的晨曦徽记,印出舟敬的脸。他反复抛起手中的晨曦徽记又接住,就像把玩一枚硬币,仅仅是为了有趣——微微的魔法光亮随之上下翻飞,露出恶趣味的笑容:“敌明我暗,形式逆转。”
说完,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估计着向晚她们已经走远,舟敬抬起旅店伙计的尸体扔进下水道——这堆碎肉将会成为某些啮齿类的晚餐。他想了想,打开装着自燃粉的小袋扔进下水道,不一会儿伴着异味传来肉香。舟敬觉得有些作呕,随后自嘲的摇摇头,想要甩掉什么想法似的。
晨星某个角落的废弃房屋。一块地板掀开了,没有下雪,夜空下还是一片白茫茫。向晚钻了出来。
四下无人。向晚回头拉起女人,两个姑娘呆呆的坐在废屋里。女人只穿着单薄的外衣,脚上也没有鞋子,她艰难的缩起身体。
向晚心想:已经逃出来了么?她向屋外望去,尚有人居住的聚集区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散在积雪里,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寒风旅店的轮廓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还好么?”
女人没有说话,颤抖着用力点了点头。
“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女人想站起来,很是虚弱。向晚扶着她走两步,看了看周围,然后她抬起冻得通红的手臂指向北方。
看女人冻得瑟瑟发抖,向晚示意女人趴到背上来。
缺氧的窒息涌进向晚肺里,女人身材非常娇小,近似东方人,并不是很重,如果换成舟敬……向晚咬紧牙齿迈出步子。
废弃的城区,路边除了废墟还是废墟。从城市的规划上,隐约还能看出当年要塞的模样。街道方正笔直,每一栋房屋的布局设计到占地完全一样,每隔两条街道便是一座坚固的碉楼,在高寒的山峦地区,硬生生开辟出这样一个平原城市,帝国昔日的实力可见一斑。
屋檐上招人喜欢的冰柱却没有看上去那么友善,为了躲避这些高悬的“利剑”向晚只能冒着寒风肆掠在街道中央前行,大概向晚的体温很是温暖,女人抱得很紧,几乎要贴在向晚背上。稀薄的空气向晚觉得有些吃不消,胸膛里火辣辣快要烧起来。她们停在一栋废物里休息,向晚把女人裹在自己宽大的牧师袍里,她们靠在一起就着雪水咀嚼冻硬的肉干,两人身上沾着下水道的秽物,很是狼狈。
女人的手布满厚茧,很明显是长期操持劳作的双手。
“你叫什么名字?”向晚问。
女人在向晚怀中抬起头,她随手捡起一块木片,在雪地里写下几个字符:莉莉。
“谢谢你的面包,”向晚捧起一团雪放进嘴里,“可惜酒被我喝完了,现在好想喝一口。”
莉莉很认真的看了看向晚,在地上写到:对不起。
对不起。这几个字刺伤了向晚。这个女人知道面包和酒是有问题的,向晚在心里想。
“莉莉是么……那你的父亲……那位曾经寄遗物的旅人……”
都是假的。陷阱。
“你不能说话了么?”向晚还记得莉莉说“赚这种钱会遭报应的”——虽然是一句谎言,但那依然是她这段时间听过最清脆动听的声音。向晚看着她的眼睛,就像要看穿她的瞳孔一样。打定主意,她想和旅店老板莉莉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她突然意识到,再次见到莉莉以后莉莉从未开口说过话,甚至喉咙没发过声。而莉莉的表现非常冷静,一点也没有刺激过度产生的失语特征。莉莉写得一手好字,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继续在雪地上滑动木片,向晚看着一个个字符流淌而出,渐渐觉得更冷了。
旅店的地窖并不隔音,而审问又不想惊动旅店中真正的住客,莉莉和她的同伴被灌下毒药,失去了发声的能力。想到舟敬对毒药学的精通,调配这样的毒药必然不是什么难事。说是审问,但是一开始舟敬就没有在他们身上得到讯息的打算。舟敬临时设计了一套简单的刑具。刑具一端连在莉莉的脸上,只要莉莉张嘴喝水另一端的闸门就会打开,另一端连着莉莉同伴的嘴——也就是向晚在黑暗中踢到的那具浮肿尸体。闸门每次开合会倾泻出巨大的水量,足以撑满一个人的胃,又在莉莉身旁点起火堆加速她体内水分的流失。从始至终两人都被捆绑着,既发不出声音,又做不了手势,连屈服求饶的机会都没有。最终莉莉看着自己的同伴泡在冰冷的水渍中死去。
向晚抱紧她,想更多的分给她一些体温,莉莉安抚一般回抱住向晚,她比想象的坚强。
那么她是哪一边的人,娜塔莎提过有很多势力在收集晨曦徽记,而不论是哪一边,他们的目的一定都是火药。可是……舟敬和娜塔莎的目的是让火药能到每一个国家……这是为什么……向晚觉得有些头痛,这样的军国大事对一介平民来说实在是伤脑筋,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我会把你送回同伴身边,但是你答应我,你们一定要阻止那帮人。他们简直是……恐怖分子。”向晚不知怎么就想出了恐怖分子这个从未听过的词。
莉莉点头,两个女人拥抱的余热未尽一道辉光忽然映亮了积雪。
向晚抬头看向夜空,辉月隐去了笑脸,只有夕月那若有似无的微光。
她们伏低身姿警惕的看着屋外,光芒自街角的废墟闪闪烁烁越发明亮起来。一个魔法光球漂浮在一人多高的半空,高大的身影紧跟在后,洁白的长袍,淡淡的微笑,明晰的眼神,英俊的面庞,他径直向废屋走了过来。
瑟吉欧。向晚认出了那个身影。
她慌乱的整理头发扶起莉莉,故意让自己暴露在魔光下,再见瑟吉欧,向晚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瑟吉欧微微皱眉,温暖的光芒自他的指尖发出,两个女人顿时觉得寒意减轻不少。瑟吉欧又吟唱了一段咒文,温暖而耀眼的光芒笼罩了向晚和莉莉,她们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忽然光芒毫无预兆的散去,向晚身上的牧师袍焕然一新,难闻的下水道气味也随之消失了。
“哟,臭丫头。你就把我的衣服这么造?”算是打了招呼,瑟吉欧从背囊里扯出墨蓝色的毛毯披在莉莉身上,带着调侃抱怨道。在下水道呆了太长时间,她们的味觉已经自动忽略掉异味,此刻寒冷的空气从未有过的新鲜,而瑟吉欧调侃的声音也前所未有的好听。
“你表姐?”瑟吉欧用下巴指了指莉莉笑道。
瑟吉欧不是牧师,而是一个流氓。这是向晚得出的结论:不论信念还是虔诚,不论谦卑还是牺牲,这位最不像牧师的牧师统统没有;如果他不努力做出悲悯或礼貌的表情,向晚有理由相信,他连圣洁也没有。与此相比,一旁同样身着牧师袍的向晚反而更像一名牧师。也许正因如此,向晚此刻觉得他更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毫不隐晦自己的真性情,高兴耍流氓就耍流氓,与一个冰冷的身影做出鲜明对比。
向晚和莉莉年纪相当,莉莉略高,年纪上根本看不出谁大谁小,而且莉莉明显是西方血统。听清瑟吉欧说的话,向晚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一个令人不爽的玩笑让向晚想起不那么愉快的分别,刚才的那一分亲切消失无踪。
“牧师大人,这个玩笑好笑么?”
瑟吉欧露出温暖的笑容,玩世不恭的神情一扫而空,就像他从没有这种神情似的:“请原谅,”他像一个真正的牧师那样欠了欠身,礼貌而优雅,“我只是感觉你在附近,顺路看看。”
“感觉?”向晚有些警惕这个词。她从未指望一帆风顺逃离,但也没想到追兵来得这么快。如果瑟吉欧背后也有着千丝万缕……瑟吉欧来自教廷……卡萨斯教廷!向晚想起茶水画的地图上那个代表卡萨斯的水滴,寒意透彻脊背。
瑟吉欧抬手在空气中虚指,空气震荡出一圈圈涟漪似的魔法波动,仿佛触碰的是水面,他微微皱眉:“这样……一个简单的探测术。”
向晚紧紧盯着瑟吉欧的眼睛,就像她无数次看着别人的眼睛——能够解读灵魂中的恶意,伴随着她那敏锐的危险直觉——但她错了,瑟吉欧就这么平淡的和她对视着,他的眼睛宛若星辉又如湖水。向晚看着那水,任由自己陷入其中,不知觉间脸红了。
舟敬微笑起来,笑容中圣洁的光芒还没散开就被调侃取代了:“你脸很红啊,是不是感冒了?”
向晚啊向晚!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啊啾!”向晚说。
瑟吉欧坏笑着用力扇了扇眼前的空气,不再搭理向晚转向沉默的莉莉:“这位可爱的小姐,我想有幸得知您的芳名。”
莉莉看向向晚,向晚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悦,于是莉莉点了点头。这一瞬间向晚想起了娜塔莎,她觉得莉莉和娜塔莎在某种特质上非常相似:她们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组织的成员都精准得仿佛一部机器,莉莉的那个眼神如同征询向晚的许可,严肃简洁干练,就像一名等待号令的士兵。
“她叫莉莉,现在不能说话了。好像是某种毒药的影响。”向晚拥着长袍抱紧莉莉,破晓山峦的空气代表寒冷无时无刻侵袭着这两个女人。
“什么时候的事?”
莉莉做了几个手势,向晚和瑟吉欧都没有看懂,她又颤抖着在雪地上写到:一天。
瑟吉欧不动声色的施了几个小魔法,仿佛一轮看不见的太阳正缓缓升起,照耀着三人的身影。废屋中变得没那么冷了,反而显得有些温暖。莉莉裸脚踩在雪地上也没有感到那本该刺入骨髓的寒冷,向晚也感受到这股暖意,她捧起一堆积雪,手中却仿佛暖炉微微炙烤,两个女人放开彼此的怀抱欣喜感受着这温暖如春的飞舞雪花。瑟吉欧伸出手轻轻抚摸莉莉的脸颊示意她张开嘴,魔法光球向下滑落了一断距离照亮莉莉的口腔,瑟吉欧向喉咙伸出手指,莉莉立刻干呕起来。
这一幕向晚觉得有些熟悉,待她回过神,莉莉几乎趴在地上,而瑟吉欧的手指上沾着一些粘乎乎的透明反刍物。
没有想象中的戏谑,瑟吉欧格外严肃,就像一个真正悲悯的牧师对信徒解释诸神的旨意那样,他虔诚的凝视着手指尖那一抹透明的粘液,仿佛是教廷珍贵的圣水。
“你知道是什么?”向晚忍不住问。
瑟吉欧摇头,他蹲下身扶起莉莉:“不知道。但我们该走了,两位可能有大麻烦。”
莉莉坚持要自己走,但在瑟吉欧和向晚的劝说下,趴到瑟吉欧背上。不多时,瑟吉欧已经背起莉莉,向晚接过瑟吉欧的背囊,踩掉莉莉留在雪地的字迹,沿着街道追上瑟吉欧。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瑟吉欧微笑着转身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