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方绪走了多久,黄放就靠在菩萨的底座坐着,看着斜上方的窗格愈发亮堂,光线一点一点地溢进破庙,又从屋顶的破洞溢出,他什么都没想,全身上下的知觉只剩下了鼻子,满世界都是淡淡的清香。
“咳咳”
一阵咳嗽声把黄放从鼻子里挖了出来,他茫然转头,看到武月颇为尴尬地站在正门外,向他微笑道:“黄少侠,我们差不多也该动身了。”
黄放好一阵子才回想起来,他答应了文氏夫妇去找文白首,连忙起身,忽感全身发麻,一阵踉跄方才站稳,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我娘子和我吵架,先回娘家去了,咱们这便走吧。”武月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怜爱,又想到很快便可寻回爱子,还是按捺不住的欣喜。
走出破庙,只见六只巨鸟威武地站在庙前的空地上,文野阳负手立在轿前,显是早已准备好启程,但脸色恬淡平和,不知喜怒。武月向黄放道:“黄少侠,轿上备有干粮和清水,你若不嫌弃且将就着吃一些,咱们,咱们先赶路。”黄放哈哈笑道:“大婶你放心,小文就在丹阳城,离这儿也就百八十里路,有这几只鸟带过去,两个时辰准到。”
文氏夫妇闻言大吃一惊,武月连忙问道:“白首在丹阳城做什么?”
“在孟婆山庄比武啊。”黄放说道,这便把几日来的事情,拣了些重要的说予他们。
“哼,胡闹!”文野阳面容冷峻,眼神却是显而易见的欣慰,武月更是喜笑颜开,向丈夫说道:“大哥,我便说的,咱们白首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儿,他定是不贪祖上威名,想自个儿光大文家的武功。”文野阳又是冷哼一声。
看着文氏夫妇的高兴样儿,黄放突然感到些许心酸:自从学剑之后就没回家看过爹爹妈妈,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要是他们知道我也参加了比武大会,怕是也会高兴的吧,唉,也不会,对他们来说,今年的地里多长两石粮食才是正事,不知道家里的地现在还肥不肥,那时家里的地是村里最肥的,所以那时老和哥哥姐姐在地里抓麻雀和田鼠烤着吃,那个香啊,要是从家里偷点儿盐沫出来洒上,更是不得了……
“黄小侄。”武月催促道,“要不咱们赶紧动身吧。”说罢侧身一旁,示意让黄放先上轿子。
黄放摇摇脑袋,心想又要大吐一场了,刚要把脚迈上去,忽闻一阵扑翅声,一只鸽子从东边朝自己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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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氏夫妇脸色一紧,文野阳伸出左臂,鸽子就乖乖地停在上边,他取下绑在格腿的一只小蜡筒,运劲捏开,一块小小的布卷落在手心。文野阳挥手驱开鸽子,摊开布卷,一眼之下便面色凝重,武月凑过身来,看清上边的字后更是大惊,扭头看着丈夫。
文野阳沉默片刻,却转头向黄放说道:“黄小侄,孟婆山庄我们就不去了,劳烦你向白首代为转告,让他安心比武,结束后便回家一趟。如若侥幸胜出,先不回亦无妨。”
黄放虽不是八面玲珑之人,但再愚笨也总知道是昭雪岛出了大事情,以至于文氏夫妇虽与爱子近在咫尺,却不赶去见上一面,便说道:“昭雪岛出事了吗?”
文氏夫妇对望一眼,武月向黄放缓缓道:“你是白首的好朋友,我们也不需瞒你,昭雪岛确实出了些状况,但你回到孟婆山庄之后别立即跟他说,怕影响他比武的心情,这次大会二十年才一次,对他来说很重要。正如他父亲所言,万一侥幸胜出,便进何德阁认真修行,无须担心,爹娘自会料理家里。反正儿子也大了,是吧。”最后一句话却是对丈夫说的。
文野阳点点头,对黄放抱拳道:“这便有劳黄小侄。”说罢上了轿子,武月朝黄放殷切一眼,也转身上轿。文野阳清声呼哨,六只巨鸟同时昂首立起,鼓动双翼,扬起一阵黄沙,显是准备起飞了。
黄放突然大喝一声:“等等!”文氏夫妇拉紧缰绳,听他说道,“小文那边赢定的,没什么看头,不如你们带我去昭雪岛玩玩?要是遇到贼子嘛,嘿嘿,我的羚羊和他的赤兔是兄弟,”说罢拍拍腰间的:“我代他料理也一样。”
文野阳正色道:“不瞒黄小侄,昭雪岛生变,此去凶吉未卜,你莫要冒这个险,我们文家心领了。”
黄放摆摆手道:“要是小文以后知道他们家出了事,我却一瞒着他,他会恼我吗?”
文氏夫妇对望一眼,武月点点头,文野阳便打开轿门,向黄放拱手说道:“那便有劳黄小侄。”
黄放刚要抬脚上去,忽又停了下来,挠头道:“咱们是不是该给小文留点什么记号,让他看到后也知道。”
文野阳点头道:“正是。”说罢双眼红芒一闪,长剑出鞘,凌空虚划又归回鞘中,只见五丈开外的庙宇石柱上,若隐若现地刻上了一个拇指大的小字:
“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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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四天三夜飞行,除了必要的歇脚补给,一行人终于抵达东海之滨。六只巨鸟依文野阳之命,在海岸边的一个树林旁缓缓落下,三人走下轿子,黄放已不似先前般狼狈,还饶有兴致的给巨鸟喂水喂食。文野阳夫妇将轿中一应物事尽数撤下,丢弃于树林中,然后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席地而坐,招呼黄放一同进食干粮。
文野阳简单吃了些便即停住,对吃得正酣的黄放说道:“黄小侄,昭雪岛之变,我夫妇本也不想对你多言,因想你或许在途中打消同赴之念,但现今距岛仅有半日之程,凶险或许就在眼前,我夫妇便不得不将事情原委告与你知,你自己再做计较。”
黄放抹抹嘴巴,兴奋道:“好呀,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文氏夫妇相对莞尔一笑,文野阳才正色道:“先祖见亭公少年时出海采药练功,路遇风浪,漂流至东海以东四百里方见一岛,见岛上风物怡人,奇珍良材附身可拾,又不易被外人所扰,对修行武功心性皆极为裨益,从此便定居岛上。秋去冬来,功力果然大进,又娶妻生子,文氏一脉在昭雪岛上繁衍开来。
见亭公在岛上几十年潜心修炼,创出红芒气、青鳞掌两门武学,虽不敢妄称傲视天下,自保却也不难。从我记事开始,便有不少武林好手或是莽夫妄人来到岛上,客气点说以武会友,直性子的便放言夺岛了。所幸先父颇得家传,本人虽天资驽钝,却也算用功,方才保得昭雪岛风平浪静,更在江湖上博得些许虚名,近些年来登岛拜访的江湖朋友也渐渐少了。
四日前在丹阳古庙,我们收到岛上急信,鸽子是我门下管家送出,信却是魔教中人所写。信中言道,魔教庞相、水白两位使者登岛拜访,静候我夫妇俩及白首赐见。那庞相、水白与我们当日在庙中所见的江雪重,以及名唤林未泯的一个女子,同为魔教四使,地位仅在教主与左右护法之下,凶性自是可想而知。奇怪的是,魔教一向狠辣跋扈,这封信的措辞却极为谦卑恭敬,仿佛就真是后辈拜访师长的口吻。我夫妇估摸着魔教中人行事颠三倒四、不能以常理度之,嘴上越是恭敬,图谋越是可疑,再加上二使已在岛上,江雪重又已现身,哼,魔教此番可真是给足昭雪岛面子了。”
听到“行事颠三倒四、不能以常理度之”评价,黄放噗呲一笑,因是想到了这句话用来形容班正师兄,再也合适不过,不禁对所谓的魔教中人心生好感,便问道:“文大叔,我听你和孟婆山庄的云开说到魔教都好像挺不顺眼的,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文野阳一愣,半晌才道:“百年前护国一战,魔教确是出了大力并精英尽毁,并由此式微多年。但再往上追溯,魔教以一教之力对抗整个武林正道,虽是高手辈出却终究邪不压正,只能阴招邪法不断,这才勉强维持均势,双方互有惨烈死伤。几百年积怨,唉,谁是谁非确实也难说究竟,但大是大非总是不能抛却的。”
黄放心想说了半天也没听出魔教如何坏,倒是所谓的武林正道以多欺少不甚光彩,他嘴上不说,脸上却是表露无遗,文野阳也不去计较,微笑道:“事情原委我已说明,此去昭雪岛难言轻松,便请黄小侄自行决定。”
黄放吞下最后一口干粮,拍拍屁股站起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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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一鼓作气的飞行,远眺便到了昭雪岛,那百亩岛屿悬于无际碧波,呈半月形向东而卧,岛上郁郁葱葱、偶见飞瀑、不见屋舍,六只巨鸟齐声长啸,落到东南角细软宽敞的沙滩上,显是长途跋涉终回窝里,极是欢畅。
文氏夫妇稍微整理衣冠,携黄放走下轿来,已有一蓝袍短须的中年男子等候于此,迎向黄放躬身拱手道:“昭雪岛恭迎贵客。”又向文氏夫妇微笑道:“恭迎老爷夫人。”文野阳拍拍那男子肩膀道:“老方,这阵子辛苦你了,这位是白首的朋友,黄放黄公子。庞水二使是否仍在岛上?”那老方向黄放说了些恭敬热情之话,才向文野阳答道:“仍在岛上,已在青鳞厅等候多时,老爷太太是要梳洗之后再去会面还是?”文野阳朗声笑道:“让贵客久等不宜,咱们这便去吧。”老方微微一笑,转身引路而去。
进入树林便是一条小径,看似天然,细看才知是人工开拓而成,十步一景,百步一折,或有奇鸟立于奇木,或有小兽静饮叠瀑,兼具自然野趣和园林道理。小柱香的时间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绵延七八间的屋舍,错落依山而建,用材形制十分素雅低调,仅有中间一座比其余稍稍高出一截,有木阶拾级而上,大门前恭敬站着几位和老方一般穿着的家丁,看来或许就是岛上的正厅了。
便在这时黄放哎哟一叫,众人停下脚步,黄放尴尬道:“突然肚子疼,我能不能先方便一下,你们先进去。”文野阳展颜一笑道:“一路劳顿,岛上水土不服也是正常,原是我们失礼了。黄小侄先去好好休整一番,稍后再来便是。”老方便招呼来一位家丁,带着黄放往后进的客房去了。
其实黄放哪是什么水土不服,只是四天来一路摩拳擦掌,准备踏上昭雪岛便大干一场,哪知岛上风平浪静,无论是文氏夫妇还是岛上家丁都气定神闲,仿佛真是贵客光临,哪有半分剑拔弩张的样子。黄放大为失望,去应酬不相干的人那是好生无趣,便临阵找了个理由自己寻乐子去了,那家丁把他带到客房后的茅厕,黄放一看便有了计较,关门后悉悉索索作宽衣解带状,大喊一声痛快,便从另一侧翻了出去。
黄放贴着房舍后的山体逐个房间摸了过去,整个昭雪岛似乎没什么人气,只有三两丫鬟老仆在打扫卫生,摸到厨房之外,里头虽蒸汽腾腾却也无人,肚子似乎有些饿了,便从窗户翻了进去,掀开蒸笼盖子,见是在蒸馒头,看上去快熟了,便取出两个,坐在板凳上自得其乐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瞥眼看到桌上放着些许剩余的面粉和清水,肚子里便有了馒头又有了坏水,笑嘻嘻地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