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庄自幼家贫,捡芦苇叶子当柴烧。小的时候,每到冬天,辽河结冰的时节,市里很多家境差的人家家长就带着大一点的孩子,踩着冰雪,到辽HB岸,用耙子搂地上的芦苇叶子(芦苇是造纸用的,不许动),打成捆(捆苇叶子是个技术活,捆不好,走几步就散包),背回家。父亲背一大捆,儿子背一小捆,一前一后,躬着身,穿着破旧的棉衣,在凛冽的寒风中,艰难地走在冰雪覆盖的河面上。苇叶子是当煤烧的,我爸爸在物质局工作,家里不缺煤,我没背过苇叶子。
魏庄的变化,让我对人性有了新的认识。
为什么说穷人翻身比地主狠呢?因为翻身的过程很艰难,伴随着凌辱和心灵伤痛。这种人翻身后,一心想夺回损失。这损失来自两方面,经济上的,心灵上的。经济上的就是捞钱,心灵上的如同媳妇熬成婆,又去凌辱新媳妇。
有句话说出来就会挨骂——如果有一天,官二代和贫二代竟选,我会把票投给官二代。
和尚说“我只会看人相,不会看人心”。我连面相都看不懂,哪里看得懂人心?
虫子说我瞎了狗眼,这可没道理。
我知道有名利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不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江湖是有规矩的。
我爷爷年轻时在码头赶过大车(马车),见多识广。他跟我讲当年社会上几个大哥抢码头,互不相让,打死了人。几个大哥坐下来协商,结果是,在码头架一口大锅,烧一锅豆油,把一秤砣放在锅底,谁能用手捞出来,码头归谁。有人徒手把秤砣捞上来了,几个大哥拱手把码头让给了他。他还讲,一个大哥独自走在街上,后面有人跑过来,一刀扎在他后背上。这大哥没回头,没事一样继续向前走。持刀那人弃刀,跪在他面前,表示佩服,要求给他当小弟。
魏庄不知江湖,雁过拔毛,使用丛林规则办事,注定不会长久,因为江湖还在。
魏庄给我派的第一个监管点,在海城市山中,是一镁砂厂。这个镇是我去过的最埋汰的地方。
一下长途车,满眼是白色的灰尘。所有的房子墙面上,窗玻璃上,地面上,玉米叶子上,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白色的灰尘。我监管的工厂就是污染源。我住的房间铝材窗户拉槽里都是板结了的白色镁灰,早就拉不开了。
这个厂没有任何防尘设施。工人戴着大口罩,在翻滚的粉尘中干活,睫毛上挂着白灰。
我宿舍旁边,一个四面透风的车间里,几个没戴口罩的工人抡着大铁锤砸电熔镁。一炉电熔镁有十五六吨重,块状凝固在一起,先用抓钩机前面的钢尖打成几大块,再人工砸成拳头大,才能出售。这些人一男一女两口子一组,砸一吨挣二十四元钱,两个人一天能砸十多吨。这些含百分之九十七八的电熔镁坚硬又有黏性,不如石头好砸。男人的锤子比女人的大很多,锤把是朔料管的,锤头用木塞塞得紧紧的。我问“为什么不用木把”?回答,“木把太硬,震手。”
我去现场查看质物要穿公司发的高腰靴子,回来就要洗头、洗衣服。在那一个月,我只去过三次现场。
这个厂的老板因为质物充足,从不理我这个监管员,整天拿一摞钱和几个人关着门在屋里赌钱。巡查组组长告诉我“不用查看,整座山都是人家的,你说质物够不够”?
厂门口住几家农户,几被白灰遮盖。我问厂里的人,“为什么不动迁?”回答:“动了,不走。”“每年厂里给这几户补偿金。”再问:“补多少钱?”回答:“不知道。”“不让问。”
黄虫子也在这个组,他很快就感到不适,找监管部长调到辽西组去了。辽西组离家远,监管的东西不是矿石,就是玉米。油水不大,吃住条件也不好,没人爱去。
我也想调走,离魏庄远点。可我和公司领导不熟,说了怕不管用,还得罪了魏庄。唉!命运不能自掌,只好受小人差遣。
我这时才明白,有钱有势的人要的是尊敬和服从,不要友谊。万不要想和上司或老板交朋友。
业务很快就熟悉了。煤、粮、矿石都好监管,肉眼看一看,就能算出质物够不够。不好算的东西是油。油罐有十几米高,要爬到罐顶,打开测量孔。罐外的油标是不准的,可以随意调。公司发一油尺,比普通的钢卷尺长,端部有一铁坠,测油时,要把铁坠坠到油罐底,在种测量方法最准,可谁也不会那么测。因为把尺拽上来时,会弄一手油。这些油都是渣油,很稠,修路或当燃料用的。我们都把尺坠坠到油面上,再测罐高,罐直径。
我监管的一家油厂贷款三千万,有几个能装五千至八千吨的油罐。有十几个人在食堂吃饭,伙食很差。老板胡三也经常吃伙食饭。这小子在油厂边的空地上盖了一片商品房,整天开着轿车东出西进的,没见他卖几车油。
有一天,魏庄到监管点巡视。同胡三客套了几句后,要看看质物,我陪他去了。他拿出根绳子,绑在准备好的铁块上,爬到罐顶,打开测量孔,把绳子顺到油罐里。让我惊讶的是铁块刚进油面就停了。里面有隔层,下面是空的。油罐是不能敲壁听声音的,因为外面包着很厚的保温层。魏庄阴险地一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提着铁块来找胡三。胡三“哈哈”大笑,把他让进办公室,示意我不要跟着。半个小时后,魏庄出来了。对我说:“胡总说了,会尽快把油补上,你就别管了,以后注意点。”他做出放我一马的样子,警告了我几句,走了。
按公司章程,小组长发现质物有假,可以批评监管员,也可以罚款,还可以开除。几乎每个月都有被开除的监管员(固定工都当组长和巡查员)。监管员发现质物有问题要向组长和监管部长汇报,如果我向部长汇报,部长会责怪我为什么接班的时候没发现?工作是怎么做的?还可能以工作不认真为由开除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魏庄不让说,我只当没发现。
这天晚上,胡三破天荒到我屋里坐一会,扔给我一包茶。第二天魏庄派人把我换走了,说是为了保护我。接班的人没看出问题,巡查的人只趴在测量孔往里看一眼。
我知道魏庄一定有问题。想不到,这个老实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练就了敲诈本事。我监管玉米厂的一天,厂长来找我,给我两千块钱,要出三千吨玉米,说过几天就补上。买卖人说话是不能信的。如果补不上,巡查的人发现了,我会被开除。我果断地说“不行”。厂长给魏庄打电话,过一会,魏庄打来电话,让我“灵活掌握”。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收钱,还不想担责任。含糊地把话说一半留一半,是领导的惯用伎俩。什么叫“灵活掌握”?出事了说我没正确领会领导意思。他把过错往我身上一推,说,“我没让你那么做呀!”别跟我来这套,你跟我说明白了。我假装不懂,明问他“你说怎么办”?他只好告诉我“先放三千吨,催他快补上”。我担心被巡查的人发现,为免遭陷害,我把这事写在了监管日记上,后悔没把魏庄的电话录下来。培训时公司要求留下证据。两天后,魏庄给我放假,派个新监管员接我的班,这家伙没看出来缺货。公司规定接班的人没看出来缺货,责任在接班的人。
我监管过的问题最大的企业,是一家叫永信的粮谷加工厂。这个厂自己种稻、脱谷、仓储、出售。说种的是有机米,三十多元一市斤,贷了一亿多元。我去看过稻地,就是普通稻。有机稻有很多要求,首先要不打药,还要远离乡镇。
我看了三方监管协议,银行及监管方都承认是有机稻米。交班的监管员告诉我:“这客户问题很大,领导不让问,周报表按协议上三方核准的数填就行,库房不给开,查货时从门缝往里看。公司巡查的人来了,只查监管员脱没脱岗,不查货。这个老板是咱公司段总的朋友。”
老板姓陶,五十多岁,待人挺和善的。我进过他的办公室。这办公室真大,在第三层楼上。让我惊讶的是屋子里居然有假山、水池、游鱼、榕树。我叫不出名的花草植在山水间,一泓清水从“山”顶向下“哗啦啦”流淌。墙上挂一书法,隶书横幅,“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看过讲风水的书,说室内水多不好,潮气大。我还不解“正道”是什么“道”?如果是指正中、正当或恰好,怎么会是“沧桑”呢?沧桑不是指变化吗?当初这话一定是在特定的环境下说的。我想告诉陶老板,看他那自信的神情,我夸张地赞扬了他几句。他听了竟很高兴。
厂里没地方住,给监管员在距厂很远的市内租了两间楼房,每天给五十元伙食补助,还定期送来大米、豆油、水电费。一天五十元菜钱,谁用得了?都知道这个监管点问题大,又都爱上这个点,就为了多挣几个钱。出了问题有领导担着,赖不着监管员。